STAGE.4 歌仔戲

「戲棚下的小孩是野了點，但壞不到哪裡去。」向來是孩子王的馬玉羣，這話自小聽過不下百遍。

雙親是在野台戲的戲班裡認識的，爸爸是名不見經傳的nobody場務，身兼數職還得偶爾幫忙修改劇本，媽媽則是萬年龍套（丫環、婢女或村姑），儘管收入微薄，還是盡力讓女兒吃飽穿暖有書念。

放學後，同學們是相揪去公園玩紅綠燈、跳格子，自己則被父親（有時是母親）用小發財車載著，東奔西趕的去一個又一個的地方，可能是廟口、也可能是某處工地，總之，那些地方看來全都一個樣，是「大人賺錢的地方」。

讀幼稚園的馬玉羣會在後台一邊寫功課、一邊偷偷看阿姨們「變身」，有些變成仙女，而有些變成男生，然後在幾個小時後，又會在這裡變回女生。

「小妹妹～漂亮的女生是女生，英俊的女生是男生，這樣比較好記啦！」說完還捏了一下她的腮幫子。

耳濡目染下，在馬玉羣的觀念裡，男女之間並不存在涇渭分明的隔閡，反倒是好強的她，經常扮演行俠仗義的諸葛四郎、南俠展昭或楊宗保，在戲棚下追趕跑跳、殺進殺出，將一眾魔鬼黨男生打得哇哇亂叫、抱頭鼠竄。

而童年的嘻鬧總在樂師悠揚的音符飄響之際暫歇，有時是「紹興調」、有時是「七字仔」，但最常聽到的還是「都馬調」，而小小馬玉羣坐在草地（或板凳）上，抱著膝頭看向舞台，那是自己將來長大後、世界璀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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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金扇　扇描金　無頭天絲繞芳心

情隨流水寄天涯　銀笛飄香春愁深…

有時無事可忙，一家三口便在小公寓裡看電視，當然，馬玉羣有時也看卡通，但多半還是歌仔戲。爸說要觀察人家布景怎麼擺設、燈光怎麼打，媽就在電視機前邊哼唱、邊練身段，期待能有機會好好演個角色。

《描金扇》就這麼斷斷續續地看完，是腦海中第一齣有印象的歌仔戲，曲折離奇的男歡女愛雖一知半解，但辭華意美、曲調動聽，仙俠情緣般的故事架構著實引人入勝，尤其是楊懷民轉著銀笛出場時的俊朗，更令她目不轉睛。

「男生就要這樣才像樣！」

太湖月　豔桃花　好花須看好月須誇

誰能捨棄富貴榮華　永死修行不戀家…

接檔的《周公與桃花女》同樣是仙怪題材（而且又有楊懷民），只要片頭前奏一響，馬玉羣母女倆便跟著狄鶯捏含蕊指、甩著袖尾、走起小旦步，父親在旁作勢扛著空紙箱當作攝影機幫當家的大小花旦取景，逗得一家人咯咯笑…

而笑聲也是戲的結尾，就在雙親的專業講解下，瞭解這齣戲與民間嫁娶習俗的深度同化，最後，這對歡喜冤家不僅化敵為友，還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呢！

「狄鶯好美喔～我以後也想要有這樣的通天本領！」

其實，美的不只狄鶯，古裝扮相的司馬玉嬌、青蓉、許仙姬…個個都美，只不過…母女倆一致覺得許秀年太苦情啦！而小咪、小鳳仙一出場就令觀眾開懷暢笑，這絕對是天生的舞台魅力無誤。

那年她才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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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的《新七俠五義》是馬玉羣的童年陰影之一。

這回她不迷楊懷民了，迷的是飾演錦毛鼠的葉青，就在劇情最高潮，藝高人膽大的白玉堂獨闖沖霄樓卻被奸人暗算，身遭亂箭穿心而死，讓她哭紅了眼，還打電話去抗議，這件事報紙也有登，聽說那幾天電視台的人電話接到手軟，被罵到快翻掉！逼得葉青趕緊出面安撫婆婆媽媽們的情緒，說自己活得好好的。

「可是，白玉堂就死了啊！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羣羣啊～那是虛構人物嘛！」

「我知道啊～但在故事裡他活得那麼栩栩如生…」話音裡還略帶不甘的哭腔。

「就算白玉堂活到一百歲，他是宋朝人，都過去那麼久了，也早就死了呀！」

「這我也知道啊～可是他曾經在我眼前、在我心裡活過啊！」

生、死，在這一刻呈現了不同的面貌，馬玉羣在國小畢業前的作文比賽初試啼聲就表現不俗，〈演義是假的，風流人物是真的〉拿下國小組的優良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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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陰影過於巨大，上了國中，馬玉羣遂避開葉青，改看戲中絕對不會死的楊麗花。

《王文英與竹蘆馬》詮釋了一段君臣情深的故事，其懸疑的劇情兼具奇幻與詼諧，有著濃濃的忠孝節義色彩，赴京趕考的劇情還順帶提醒俗稱「北聯」的北區公立高中聯合招考就在不遠的將來等著她，不努力念書可是不行的唷！果然，戲棚下的孩子要變壞確實很難。

國二那年，《李靖與紅拂女》講述男女私奔的橋段，令十四歲的少女情竇初開；不過，未耽於兒女私情的小倆口不落俗套，襄助明主南征北討、掃平群英，在亂世建功立業、青史留名，讓原本數理能力出眾的她，對地理、歷史也產生了高度興趣。

國中的最後一年雖然課業繁重，但《泥馬渡康王》裡有著滿滿的武戲來紓壓是最好不過的了，此外還楬櫫冥冥中自有天意造化，以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哲理。瞧──多棒的心情調適劑啊！

而大考的結果便如劇情，泥馬真的渡了康王，而康王也牽著馬玉羣一舉渡過難關，考上人人稱羨的「北都第一女子高級中學」。金榜題名時，爸媽第一時間帶上馬玉羣，除了向文昌帝君還願外，還一併答謝了田都元帥和西秦王爺。

「果真是戲如人生呢…」

對馬玉羣而言，傳統戲劇儘管多數脫胎自稗官野史、江湖奇談，然考據其內涵後，自有它豐富的文化底蘊，是名符其實的國粹。尤其是歌仔戲，在心中有著與眾不同的地位，畢竟從小看到大，不僅是記憶的累積，更多的，是家人情感的連結。

「羣羣啊…你信不信，總有一天，演歌仔戲的女生會拿下最佳男主角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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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當著她的面──

「……尤其歌仔戲最令人受不了，一個場景拖那麼久，上個廁所回來還沒唱完，根本是老人限定款，還是日劇情節緊湊又扣人心弦，根本沒得比啊！」

她當然聽到了。

「嘿！走著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