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沒有下雨，雲層壓的很低，彷彿天就要塌下來似的。你拿著退伍令跨出鐵門，走了兩步，然後深吸一口氣，你覺得第一次上幼稚園放學時跨出校門讓來迎接你的母親擁抱，那時的感動比現在還真實。

你朝寄車的地方走去，兩旁椰樹搖曳，放眼望去盡是休耕的稻田，你要開始往後漫長而寬廣的人生，一如放眼望去的地平線。你覺得有太多事要做，有太多東西要彌補。好像海上鋼琴師裡的主角，下船前還滿心期待，下船那剎又害怕起來，然後兀自躲回船上某個角落。但你不會想回去。又有太多事令你分心了，譬如又要和誰聚會，父母的叨唸，清晨的那班哨，查哨官都已經站在你面前了，你都還沒發覺。

牽了車，你就逕自騎走了，連這個月寄車費還沒付你都不曉得，就算那獨居的阿婆發現也追不上你。

你在省道上往家相反的方向騎去。然後看到往下個地點的公里數，通過之後，你覺得過了好久好久才又遇到下一個標示，你看了一下錶，不過才三十分鐘，好像已經過了一整個學期、一個學年，感覺熬過叛逆期還比較快些，時間在這趟旅途中變得沒有意義，只有到達下個地方才是真的。

又遇到一個標示，離下個地點20公里，然後通過、遇到標示、通過、再遇到。看到熟識的地名，你打電話給住在這附近的朋友，「您所撥的電話已暫停使用，請查明後再撥。THE TELEPHON NUMBER…」，你只聽的懂前兩個單字，此刻，你發現這一年裡，失去的比想像中多。

從營區門口開始計算，已記不得這是第幾個標示，但熟識的地名，卻寥寥可數。然後，你到了一個荒涼的小漁村，空氣中帶著海的腥味。你從貧瘠的電話名單中，找出一個印象中住在這兒的同學，忘了是哪一年同班的。響了兩聲後，你原本就此打住，「喂！哪位？」按下斷線前的回話，你甚至懷疑當初在儲存時就撥錯號碼。

他說再半個小時會到你附近的廟找你，你到處都看的到廟，分辨不出是哪間。半個小時後，你杵在原地，他發現了你。為你接風後，他做起每位東道主都會的事，開始介紹這兒的分分寸寸。一路上都是他紀錄片式的旁白，走到哪就講到哪，也不曾停過。你忘了是怎麼認識他的，好像是因為他的安靜。
你們上了堤防，那兒沒有盡頭，堤外數公里處有一座大城，還沒待你問，他就說那是工業區，「沿著地平線蓋去，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夜晚村裡漆黑一片時，那裡比村裡更像活人住的地方。」他說就像馬康多裡突然建起的香蕉工廠，等到發覺它的存在時，就已經開始在運作了。
「當初跟我借的那本《百年孤寂》還沒還我。」他在黑暗中，默默吐出這句話。
你說有機會再還給他。
兩人像是認同彼此眼中看的觀點，所以才認識。
「馬康多最後會變怎樣？」
那座大城燈火通明，煙囪排出的煙，即使在黑暗中還是清晰可見。還有幾根煙囪是冒火的。
「哪裡晚上還有多少人在工作？村裡去那工作的人都很看見他們回來。」
你覺得那像是世界毀滅後，人類僅存的遺跡。沒有人操作，只是沒被毀滅，待消耗殆盡後，也會被黑夜吞沒。最後就像馬康多一樣。

夏夜裡，海風依然讓人發冷。
「回家吧！」他說。
當初你隻身騎著車入伍，離家兩百公里，打從新訓後就再也沒回家過。你唸書時的房子還租著。母親打來說你何時才會到家，平時母親都是用簡訊聯絡，怎麼今天撥號呢？母親記得你退伍的日子似乎比你還清楚。她說父親身體微恙，年紀大了，深怕有個萬一，家事和工作兩頭燒，還要應付你妹妹的生活費，快受不了了，說到激動處而大聲哀嚎起來。你確實嚇到了，平時像機械人工作，不曾聽她喊累，而今卻崩潰了。
好像她一日日計算著你回來的日子，好讓她早些解脫。
「走吧！」
海風吹的你眼睛好乾澀。
昨夜母親的哭泣聲像耳鳴般嗡嗡作響。你張開嘴大叫，試圖讓母親的哭聲在耳內減輕。你像在逃竄，伴隨著放晴的天，蔚藍的海，靠海的一邊，海浪衝擊著岩岸，好像在簇擁你。跳下去。

被你挑起記憶後，他到書店買了《百年孤寂》，已經想不起那時借你那本是從哪找來的？又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母親在你心中是個無形的支柱，你可以完全不必在意家裡的種種，姿意的活下去，累的時候回家呼呼大睡，醒來後就無聲無息的離去，比較像是旅館，你連check in、check out都免了。你靠著國家微薄的薪餉，卑微的活在你的巢臼。
好像你在軍中已經被踐踏習慣一樣。「報告，是。」、「報告，不是。」買東西時偶爾還會跟店員這樣回答。

你無法面對不知何時開始扭曲的家，父親像是一顆毒瘤，大家都等待進手術房的那天，割除剎那的痛快，甚至連傷口都可以不用縫，要讓來探視的人都看的見！只是誰會把這種事張揚。

你又遇到一個標示，然後，通過，標示的公里數變成三位數。你覺得好累，很幸運的，你又找到一個可以收留你的人，她說你要待多久都行，不過白天要上班，沒時間帶你走走。

你坐在馬桶上，希望隨著沖水可以把所有憤恨不平都帶走，到另一個更錯綜複雜的世界，迷失在其中，然後再也找不著你，在裡面煙消雲散。
「你好了嗎？」隨著敲門聲她說。
她不過是你一個一學期碰不到幾次面的同班同學，你很確定你出席率很高。你很意外一個不熟的單身女子會收留你。

她說你以前長髮好看，你在看一則全家燒炭自殺的新聞，你甚至在想有沒有可能是母親時，冷不防的跨坐到你身上，電視螢幕的閃爍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神令人不安份。她的脣在你的脣上游移，細嫩的雙手在你頸子搓揉，你的手也跟著呼應。她不經意的呻吟，不停的呻吟，竟又讓你想起連日來母親的哀嚎聲。

你飛奔的離去，留下獨自的女體。
不知是悲傷，還是速度使然，淚水模糊視線，所有閃爍的交通號誌，像是一道道夜幕的傷口，群聚向你而來，欲將你撕裂。你害怕的全身發抖，手緊緊的握住油門放不開。

當你想起這樣的情景時，已經躺在一片草地上，再過去一些就是海了，車子在你身後已不成原形。

你說你要回家。待海的氣味消失的時候，就快到家了。
貨車司機將你載到市區。一股悶熱重重的壓在你胸口。你難過的說不出話。你不知所措，回到家時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崩潰的母親、崩潰的家。你害怕的發抖。
「回來了喔。」母親的語氣不帶有任何情緒。
怎麼可以？在電話裡那潰堤的情緒，是假的嗎？怎麼可以像是沒事發生過一樣？那你的害怕和愧疚，不就和白癡一樣，是多餘的嗎？
「飯好了沒？妳要弄多久？」父親在床上半躺著，還頤指氣使的。
「一個半躺著的人，竟然還繼續傷害母親，破壞這個家的氣氛。剩一張嘴的人！」
「回來門也不會關好。」這句話就快將你的忍耐推向爆發邊緣。
母親很快的將門上鎖。「拿去給你爸吃。」
「爸！飯。」你對於說出這字感到相當痛苦。你決定不再講出這個字。
你很想問母親問個清楚。
「滴答、滴答。」老舊的水龍頭滴著水，母親背對著你在洗手槽切著水果。你走近，你壓抑的說，「媽，為什麼？」，幾乎是用氣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母親的身體微微抽蓄，那乾扁的身體看起來更虛弱。
淚水滴在洗手槽上，那聽來好刺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母親忍不住，用手將嘴巴捂住。手上的水果掉在洗手槽上，發出聲響。
「什麼聲音？」那個人還在用嘴支配著。
你的手從背後繞過，將母親手上的刀拿下，你的手緊緊的握住刀，甚至顫抖。
母親的雙手用力的捂住嘴巴。你的下額靠母親不停抽蓄的肩膀上，想起母親在電話裡嚎啕大哭的情景。你也捂住母親的嘴，「媽！不要哭了！媽！」，母親的身體抽蓄的更明顯。
你覺得好累，繞了一圈回到家，卻再也待不下去。你了解母親為了這個家受盡多少委屈。
「媽，你不要這麼累了，好不好。」
你拿起手上的刀，緊緊握著，從母親的脖子上劃下去。母親因為哭泣，緊繃的身體激射出大量的鮮血。

洗手槽、水果、你。

母親的臉像是被撕裂一樣，撐的好大，你捂住嘴不讓母親哭出聲音。你直到母親的身體癱軟後，放下刀子，端水果出去。
「到底在幹什麼？」那個人將在看到水果後，絕對會閉嘴，你這麼想著。
「水果！」那個人看都不看就拿了一塊起來。
你看著那個人吃了，毫無發覺的吃了。
「阿！這是什麼…」那個人失聲的喊叫，喊叫母親的名字。
「自己爬起來，想看就自己起來。」你的言語就像刑具，開始折磨那個人。
「再裝！起來！給我起來！」你將他翻下床。「自己去看！去看！」
那個人的嘴撐的好大、好大。


「您的電話將在嘟聲之後轉往語音信箱。」，「喂！我剛把《百年孤寂》看完了，馬康多最後竟然從地圖和人們的記憶消失。」

你跪在地板上撿起水果吃，然後放聲的大哭。

「海邊風很大，只是突然想跟你說，我待會再打給你。」住在荒城裡的青年，覺得自己的家會像馬康多一樣，也許在不久後會從地圖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