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8 06:08:28coldbean

流動的異鄉

(收於台北文化局"戀戀台北"一書.十月發行.)



台北是一個異鄉,對我來說永遠都是這麼一回事。

生長在花蓮,對台北的想像與距離感隨著年齡增長,有著詭異的變動與奇幻感。再也不是小時候那種純然的,夾雜著陌生感的憧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分不清是歸屬還是錯覺的都會感──當我在台北生活了一段時間,又回到花蓮時,竟發現自己是比較容易進入都會節奏感的人,異常的想念起台北那些有些惱人的部份:等捷運等很久、塞在某咖啡店裡吵雜鼎沸不知該繼續待著還是乾脆離開、永和的紅綠燈一個接一個、出門時總是悶燥的空氣與閉塞的天空。諸如此類。每每,在我回到花蓮頭一個醒來的清晨裡,都會充滿思念與無盡延伸的,思考著這些場景,然後總是有些無力的面對著花蓮開朗得驚人的天空與海。

這樣的都會併發症後,一次又一次上演。然後,會想著什麼時候要再上去呢?這個問題也充滿矛盾:有時候真的是沒有什麼事情的,但上去台北自然會有很多事情。上台北本身,就不是一件事情那麼簡單而已。下了火車,出了站外,聽見擁擾的車聲與人群,看看天空的灰滯,這才感覺來到了台北。那個時刻裡,不管自己是不是有要務在身而上去,都會有種「現在,在這都市裡,一點事情也沒有,一點也不急啊」的輕鬆感。我常自問,這算是歸屬嗎?

輕鬆感的消失,是開始擠捷運的時候。但我是喜歡捷運的。捷運有一種很特質,它有出口入口,可是要搭車的人們都往一個地方去,車輛來來去去,這輛不搭,下一輛也很快就來了。我喜歡站在等車的地方,觀察著人們進出車輛的表情,因為不急,所以可以這樣耗掉好幾班列車來回的時間。如果戴上耳機,會有很魔幻的感覺,耳裡的樂音與不停歇的快慢動作交互,還不可避免的加進一些車輛進站的雜音。這麼等個五六回,然後搭上車,才開始想自己要去哪裡。好像哪裡都可以去,但也沒有一定要去哪裡。於是,如果不擠,在捷運上多耗耗,晃到哪裡是哪裡,然後迷路再循原路回來搭捷運。很可能什麼都沒逛到,很可能只是出了一個自己不熟悉的站,只是跺個幾步路。如果車廂很擠,則可以放棄在這裡進站,散步到下一個捷運站──其實情況未必會變好,可能還是很擠,但只有在城市裡,我能夠從容的接受這樣的等待。

這樣的孤獨感是多方面的。如果在這樣悠晃的時刻想起了曾經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尤其多方面。然後車廂呼呼而過,時間與靜止,有些感覺很容易又回到自己。終究是孤獨,卻像液態,可以流進不同的容器裡,不同的季節裡,不同的車站裡。

這是我的台北。我的都市感受。從捷運開始。

如果沒有要事,那就看醒來是幾點來決定要去哪裡。如果早上醒來,會很想找早起的朋友一起吃早餐;中山站附近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早晨場景,重點在於靠近衣蝶的出口,有著一排樹木與長凳;有陽光的日子,可以感覺非常悠閒,光影都透到長凳上來;若是雨天,則很有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氛圍。我常在附近一間咖啡店用過洋食早餐與咖啡,坐在長凳上看著人與狗晃來晃去,這城市一角多麼適合早晨。坐在長凳上等朋友來會合,也堪稱是最愜意的城市等待。

中午後,常去西門町。這時候看電影的人自然較少一些,算是適合我獨自去看電影的時刻,十七八歲許多下午就這樣度過:看完很棒的電影,然後走出來就迸轟的撞上西門町的人潮,真實與夢幻還是有分離的,那走出來的瞬間尤其壯大。看電影曾是到西門町的唯一理由,淘兒唱片行倒了之後,看完電影一點也不多待就從年輕學生群中竄逃離開。近來較少看電影,西門町卻還是去,因為有了更大的誘因:好友大強的唱片行也在那裡。在我們有了深厚音樂上的革命情感後,我不時過去跟他聊上兩句,翻翻英國音樂報刊,挖挖他的庫存,一起聽最新的英國樂團或很舊的共同記憶。我的英國搖滾樂唱片,多半在這裡訂到。

關於音樂的種種機緣,也造就了我的一些城市景觀視角。「前衛花園」的倉庫,豪爽的Loou大哥,讓我第一次有在六張犁站下車的機會。「默契音樂」負責人,一晉的辦公室,也給了我萬隆的公車經驗。「節點文化」的青田街口,是好找且熟悉一些,不過店面絕對算是藏得夠好的那種。跨進這些地方,就可以感覺強大的音樂情境向自己排山倒海而來,這些頂起台灣另類音樂文化的人們,也都善意且熱情,關於音樂的一切尤其無溝通障礙。我可以在這些跟音樂相連結的地方混很久,感覺到這乃此座城市最接近自己的重要部分。

傍晚後,喜歡到台大或師大附近繞。台大校園一直是我很喜歡的地方,周圍的書店與咖啡店,從溫州街開始延展,曾蔚為天堂般讓我流連,幾年前誠品音樂館還在這裡時尤其是如此。時常與朋友相約於這附近的咖啡館,其情節與吉姆賈木許電影「咖啡與菸」某些橋段之神似,是生命裡最值得思念的片刻。在這些店裡,又一定會遇見朋友的朋友或自己的朋友,串串相連到天邊。每到週六晚,到新生南路上的「所在」咖啡館去聽好友,同時也是台北之音電台DJ小樹放兩個小時的歌,是一直以來沒變動的好習慣。師大路也有著相同樂趣,更重點的是其間的一些小酒館,陪我度過不少年輕時光,那真的在地下的「地下社會」,沒有河岸但吧檯很美的「河岸留言」以及不計其數的pub們。一走進去,那些時光又回來了,我對這樣的氣氛仍有著不知與青春有無關聯的依戀,只是不那麼凶猛了。現在常漫步在溫州街泰順街,一路過去到師大路再往永康街,巷弄裡的城市,有時伴隨著光影與格外靜謐的人影們,顯得像是一個群組般的自然而然。

台北對我來說是一個異鄉。但這異鄉人的心情無疑在飄散的都會煙雲裡,得到安慰與穩定。十七歲是我真的不僅只是走馬看花,而真正進入這個城市的呼吸之時。那時與學校體制漸行漸遠,卻在這個首都裡找到了許多關於人生熱情的來源;依然記得一個人去逛剛開館的台北當代藝術館,那時還找不太到長安西路,卻能夠在館內待著活生生整個下午。真善美電影院看完換光點,然後還有長春,許多導演的名字像是蠟封般深深刻進年輕,全然崇拜藝術的心底。誠品敦南店的龐雜,無論走馬看花或是深入探尋都很驚人,這曾經都是成就我走向這條路的標誌(十七歲時,就曾在心底默許,有一天我的書要被放在這裡的新書架上。)

總有那麼一天我會搭上捷運,坐上火車,離開這個城市,回到花蓮。台北是個異鄉,我始終記得。但每當我迷惘於自己身在何處,搭上火車,轉捷運走入這個城市的熟悉角落,永遠不嫌遲。就像回到一個熟悉的情人的懷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