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4 12:56:31clean123456789

閆紅:三個《紅樓夢》下派大丫鬟的生存之道

 閆紅:三個《紅樓夢》下派大丫鬟的生存之道

導語:上面有人,的確能夠在職場上混得比較順當,但是被派下來的人,就像過河卒子,有的被委以重任,有的則是隨時可以犧牲掉的,晴雯在賈母這裡,屬於後者。

作者:閆紅,作家,著有《誤讀紅樓》《她們謀生亦謀愛》等。

《紅樓夢》裡的榮國府各房,視作一個個衙門也可以,賈母這裡是大衙門,貓兒狗兒都比別處尊貴,月錢一兩銀子的丫鬟就有八個,襲人是其中之一。寶玉屋裡沒有這一等的丫鬟,賈母疼他,派襲人侍候他,編制仍然在賈母這裡,別人也沒話可說。

看似收入不變,但這種“下派”終究是個好差事,襲人在賈母屋裡即使不算鳳尾,也算不得鳳頭,到下面就不一樣了,成了小部門長官,說話好使了,有下屬了,人家都知道你是下派的,有理沒理讓你三分。這些都不論,在下面,用不著再屏息靜氣,可以稍稍放飛下自我。

紫鵑、襲人與晴雯,就是賈母分別下派到黛玉和寶玉屋裡的三個丫鬟,她們在新崗位上重新打造自己,活出不同的路數。

(一)

紫鵑出場極早,應該就是鸚哥,書中寫道:“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

說是二等丫鬟,也許和年齡資歷有關,賈母一見到黛玉,就疼愛憐惜之至,派去的丫鬟一定是信得過的。後來鸚哥消失不見,只有個紫鵑在黛玉跟前忙來忙去,還跟寶玉說:“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又說“我是合家在這裡……”基本可以確定她是鸚哥變的。

從鸚哥到紫鵑,改名的曲折書中沒說,對於當事者卻是巨變。

鸚鵡在古代文藝作品裡經常出現,通常是一種點綴,如杜甫的“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鸚鵡就顯得沒心沒肺的。即便寫出“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這種淒切之辭的馮延巳,說起鸚鵡,也不過是“玉鉤鸞柱調鸚鵡,宛轉留春語”,鸚鵡的形象,是無情思的學舌者。

杜鵑就不一樣了,我讀詩不多,一看到這倆字,也能立即想起“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想起“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以及“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嘯哀”……

杜鵑二字被文人賦予最極致的哀怨,九死未償的不甘,像是說黛玉,也像是說黛玉身前身後都操碎了心的紫鵑,是淒楚了點,但是在黛玉這裡,紫鵑從一個普通的“二等丫鬟”,活成了有靈魂的人。

她以黛玉的保護者自居。下雪了就讓雪雁給在薛姨媽家做客的黛玉“巴巴的”送去手爐;擔心黛玉嫁到別人家受欺負,對寶玉旁敲側擊,還迫不及待地催薛姨媽說媒;平日裡遵從黛玉囑咐,“等那大燕子回來”,盡心盡職地拿石獅子把簾子抵上……

她太適合做黛玉的丫鬟了,不知道是賈母有識人之明,還是黛玉的人格有暈染性,看似柔弱,卻有著奇異的感染力,從她身邊的寶玉紫鵑,到幾百年之後的讀者,都無法不被她打動。

鴛鴦曾說她和襲人紫鵑等人是一夥的,但襲人和鴛鴦平兒幾個多有互動——或是在大觀園裡邂逅,或是工作交接,比如襲人跟平兒催月錢,鴛鴦跟平兒討論工作等等。紫鵑卻很少與她們同框,更不生任何是非。

她似乎永遠待在瀟湘館,低調,內斂,刻意地將自己邊緣化,隻惦記黛玉的冷暖。她也許是榮國府裡心最累的丫鬟,卻也是榮國府裡最安心的丫鬟,她將這份原本卑微的工作,做出了守護神的光芒,要說沒有奴性,應當以她為最。相形之下,晴雯口口聲聲的“不稀罕”,透著羨慕嫉妒恨,內中依然有為奴者的被動。

電影版《紅樓夢》中的紫鵑,陳紅飾演

(二)

襲人是另外一個極端。

如果要讓紅迷選一個《紅樓夢》裡最討厭的人,我懷疑襲人會高票入選,雖然趙姨娘給寶玉鳳姐扎過小人,但趙姨娘的壞,是笨拙的,有漫畫效果的,可以防範的。襲人則帶有欺騙性,人人都說她好,她在李嬤嬤那裡受了委屈,連黛玉都替她鳴不平。

襲人因此顯得更恐怖,魯迅曾說:“若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裡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襲人看上去就是那種需要想想的人

那麽,襲人的壞體現在哪些犄角旮旯裡呢?公認有兩點,一是她出賣晴雯,二是她反對寶黛戀情。晴雯一事,我曾寫文章說過,書裡點明了是王善保家的告的黑狀,王夫人驅逐怡紅院裡的丫鬟時,指出芳官蕙香等人罪狀,晴雯那裡卻是莫須有。如若襲人有心遞料,未必找不出來一星半點。

至於說芳官蕙香的黑料是誰給的,書中並沒有說是襲人,我有舊文分析過,秋紋的可能性都比襲人大。芳官蕙香她們的後來者居上,真正損害的是秋紋的利益,而襲人的準姨娘位置基本坐穩,以她之謹慎,不可能輕舉妄動。

出賣黛玉說,十有八九是受續書影響。前八十回裡,襲人只是從男女大防的角度,建議王夫人把寶玉從大觀園裡遷出,這也是她作為大丫鬟的職責所在。別說她自己和寶玉發生過關係雲雲,寶玉屋裡多收一個人,和寶玉自己跟人私定終身,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事兒。

洗刷掉出賣嫌疑,我仍然覺得襲人非常可怕,她的可怕,在於那種以溫柔包裹的無情

襲人一出場,書裡對她的介紹就是:“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她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

這話說得含蓄,卻令人細思極恐,若你身邊有個這樣的人,她待你好時,眼裡心裡只有你,你都感動得一塌糊塗不知如何回報了,一轉臉,她把你忘得一乾二淨。要怎樣強韌的神經,才能承受這種急刹?

書裡有現成的例子,襲人曾被賈母派去照顧湘雲,襲人為她梳頭洗臉,照顧得無微不至,重感情的湘雲多少年都把這個襲人姐姐掛在嘴邊,卻也敏感地察覺到,自打襲人跟了寶玉,待她就與從前不同了。她快言快語地說:“那會子咱們那麽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麽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對於寶玉襲人又如何呢,看似她就像寶玉的另外一個娘,千叮嚀萬囑咐,把寶玉的事兒看得比天大,但是早在第十九回,她說將來要離開時,寶玉就“思忖半響,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

如果說這句還是寶玉的妄加猜測,到了第三十六回,襲人明確地跟寶玉說:“難道你做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她對寶玉的跟隨,是有前提條件的,在寶玉面前的各種體貼周到,於她不過是本職工作

應該說,作為下派大丫鬟,她將這份工作完成得很好,業務能力對得住賈母的信任,同時也不妄自托大,更沒有多餘的情緒。“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種簡明截斷,在她也許是一種本能,一種天賦,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襲人不出家而勝似出家,別說三宿於桑下,三年五載都不是個事兒。

雖然她有時候也會委屈,也有眷戀,但這些情緒她隨時可以像蛛絲一樣拂去。在她無端端被寶玉踢了一腳之後,她首先擔心的,是不育,“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這個“爭榮誇耀”才是她內心的終極指令,她簡直像個活在大觀園裡的AI。

襲人有點像唐僧,別管能力資質如何,起碼目標清晰,不受干擾,零耗損,她那月錢一兩銀子的大丫鬟待遇,不是白得的,她在哪裡都能做得很好。

可以想象,即使活在現在,就職於某家公司,襲人也不會混得太差。

(三)

襲人和晴雯的本質差別,在於襲人有大局觀,能夠認識到,自己是職場中人,要按職場的規矩來。晴雯固然聰明伶俐,但目光有局限,真的把怡紅院當成自己家了。

晴雯生得美,一路備受寵愛,在她還未留頭時候,就被買家賴嬤嬤帶著去見賈母,顯見得當成了一個精致的小玩意。賈母看著也喜歡,賴嬤嬤就送給了賈母。

當長輩的,總想把最好的都給孩子,在賈母眼裡,晴雯就屬於“最好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很出挑,“將來隻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就把她派到寶玉那裡,月錢是一吊錢,略低於襲人。

對於賈母的用心,晴雯當心知肚明,她是作為備份幹部來的,“隻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起”,這是晴雯太有安全感,以致平日裡刁蠻任性的緣故。

睛雯撕扇,紅樓經典場景之一

後來王夫人把晴雯叫來問話,晴雯感覺到苗頭不對,抬出賈母來,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子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麽’。我聽了這話才去的……至於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做老太太屋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

看上去是解釋為什麽她對寶玉不知情,實際上是說她是老太太的人,但是王夫人也不怕,相對於晴雯,她在老太太跟前更能說得上話,只要匯報得巧,老太太那邊很容易搞定。

王夫人將她對晴雯的不滿輕描淡寫,不然等於否定賈母,隻說晴雯“身體不好”。賈母不見得信這話,但是王夫人給了她一個交代,賈母面子上過得去了,自然不會追究。兩人話題迅速轉到襲人身上,晴雯這一頁,在賈母這裡算是掀過去了。

上面有人,的確能夠在職場上混得比較順當,但是你上面就那一個人,那個上面,有的可不止你一人。被派下來的人,就像過河卒子,有的被委以重任,有的則是隨時可以犧牲掉的,晴雯在賈母這裡,屬於後者。她不明白這一點,很多人吃虧也是因為不明白這點。

到八十回結束,晴雯的命運已經被揭示,天資太好的人若是缺乏警惕性,會死得比別人都慘。

襲人的故事還在進行中,但她隨遇而安,溫柔和順,沒有自我,她會被命運善待。至於紫鵑呢,她的故事有各種可能,只是作為一個癡心人,她求仁得仁,瀟湘館的歲月與情意能夠滋養她一生,倒也不必對她太過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