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3 12:04:33假面偽裝的k金克萊兒~

我和我的天才夢~

轉自張愛玲 天才夢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衹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划复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于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于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游記》与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并不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征賦稅,并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与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著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种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与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

  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像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違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苹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

  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适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惊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划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b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与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种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