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尋找父親的書寫跋涉:卡繆《第一人》的孤獨絮語
(本文刊登於國家圖書館《新書資訊月刊》106年11月號)
◎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柯品文
重要的不是治癒,而是帶着病痛活下去。 ~摘自卡繆1942年《薛西弗斯的神話》
卡繆從1932年起即發表作品,1942年因發表小說《異鄉人》(L'Étranger又譯為《局外人》)和隨筆《薛西弗斯的神話》而成名,之後小說《鼠疫》(La Peste,1947年)也獲得到一致好評,奠定了他在國際文壇的地位。
1951年出版《反抗者》(宣揚「純粹的反抗」,即反對革命暴力,也因而導致了他和薩特等左派知識分子的決裂),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曾任《共和晚報》及《巴黎晚報》編輯,德軍侵法後則領導地下反抗運動報紙《戰鬥報》,成為法國最重要的意見領袖。之後出版《墮落》(La Chute,1956年)《快樂的死》(La Mort heureuse,1936-1938年間完成,逝世後於1971年出版)《第一人》(Le Premier Homme,未完成,逝世後於1995年出版)。
作品還包括隨筆《薛西弗斯神話》(1942年)、劇本《卡里古拉》(1944年)、《義人》(1949年)、小說《墮落》(1956年)和短篇小說集《放逐和王國》(1957年)等,並於195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法國當時第九位也是最年輕的獲獎者,卻不幸於1960年與友人加利馬(Michel Gallimard)同死於車禍,享年僅47歲,並留下最後遺作《第一人》。
卡繆作品與自傳人生的對應
確實,誠如出版社於書籍介紹所言:「沒讀過《第一人》,就無法了解真正的卡繆!」這句話不只點出本書《第一人》做為卡繆遺作的自傳性成分濃厚,進一步也可作為卡繆所有出版著作的註解。
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法國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與評論家,出生於北非阿爾及利亞的蒙多維。其一歲時,父親便於1914年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馬恩河之役,父歿後,隨母親移居於阿爾及爾貧民區外祖母家,生活可謂極為艱難。這期間母親為他人洗衣打掃,負擔貧困的家庭生計,卡繆靠獎學金讀完中學,1933年起恩師路易‧杰爾曼的引導與鼓勵下,未因貧窮而中斷求學,並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在阿爾及爾大學攻讀哲學,論文題為《新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思想》,但因肺病而未能參加大學任教資格考試。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卡繆參加了反對德國法西斯的地下抵抗運動,當時他任《共和晚報》主編,後在巴黎任《巴黎晚報》編輯部秘書,接著德軍侵法後,他參加地下抗德組織,負責《戰鬥報》的出版工作。從自幼喪父的困苦童年,到求學時的半工半讀,直到戰爭爆發的顛沛,大時代下生活已不單只是他成長與人生的背景,甚至是左右且壓迫著他做為一個自主且獨立意識的操控者,朱嘉漢在本書的導讀中所寫:
這本書的面世補了對卡繆理解的缺漏。即便已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從《異鄉人》到五零年代被沙特一派攻訐,世人對卡繆的誤解似乎多過了理解,包括喜愛他的人。《第一人》的出版讓許多人得以窺見卡繆相對完整的面貌。《反抗人》之後直到死亡,卡繆的文學活動相對零碎,《第一人》使得這幾年的「流放」不僅有意義,亦延伸到更遠的「王國」去。(頁04)
再配合參照本書目前所完成的兩部章節,分別為「第一部:尋找生父」與「第二部:兒子或者第一人」,在「尋找生父」這章節中,書寫包括有「孩子的遊戲」、「父親父歿戰爭爆炸」、「家人」與「蒙多維鎮:殖民與父親」,而在「兒子或者第一人」這章節中,則書寫著「中學」與「自身的疑惑」小章節等等,這些尚未完成的手稿在一九六○年卡繆車禍喪生的現場被發現,卻直至三十多年後才得以首度面世。雖然小說的主角名為傑克‧柯爾梅里,但配合著卡繆的生平,幾乎可窺見是卡繆自傳人生的對話,包括本書所增錄的「夾頁(1~5)」附錄,還包括「第一人筆記及大綱」與「兩封信」,從中皆可發現未經修潤且提點標註的文字,反而讓讀者得以窺見他書寫過程中最真實的面貌,離世後透過遺孀與其女的奔波整理得以完成《第一人》,無疑是卡繆以自身人生寫就的自傳體小說。
《第一人》的孤獨絮語正是尋找父親的書寫跋涉
「重要的不是治癒,而是帶着病痛活下去。」這句摘自卡繆1942年《薛西弗斯的神話》中的名言,或許已經說明閱讀卡繆的作品,為何總給人不知不覺的孤寂感的答案。
在他這部最後的作品《第一人》中,卡繆對他的過去和私人世界進行了朝聖:存在主義、荒謬主義、陌生人的異化社會、反抗理論、薛西弗斯的神話……,而那種孤寂不只是存在與否的意識,真正深刻的是領悟自我孤獨與痛苦的存在感所襲擊而來的孤寂,那種莫名從他文字襲來的孤寂,竟逼使我感到異常的熟悉,那熟悉的親近感彷若正像是從每個人自己的體內滋養出來的這當中包括提問「我從何而來? 」或者是「我將往哪裡去? 」的反覆叩問,而《第一人》便是在蒐羅這片蒼茫大地中召喚「我」的位置。
與沙特並列為法國文壇的兩大思想巨擘,並被視為存在主義代表作家的卡繆,沙特的「自由選擇」是面對荒誕可採取的策略之一,而卡繆則著重「強調苦難之中的存在」。可以說,「荒謬」與「反抗」一直是卡繆思想的核心,哲學思想在於從精神上反抗不可避免的荒誕,也是讓「荒謬」成為存在主義重要概念的人物,其宣稱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存在主義者」,只是一個「存在的」思想家。
卡繆喜歡創作三部曲形式:小說、哲學隨筆與劇本,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頌詞以「作品對人類的良知具有非常清晰且誠懇的闡明」為由頒「諾貝爾文學獎」。卡繆所承繼敘述自己人生的書寫文化中,主要受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與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三位著名作家的經典著作所影響(註一)。
在皇冠版《第一人》的書籍介紹中寫道:「就這樣年復一年,在黑暗裡緩緩行走在這塊被遺忘的土地上,而在這上頭,每個人皆成了第一人!至於他自己,則只能在沒有父親的庇護下自行成長……」卡繆以冷眼旁觀卻又能針指出存在的關鍵核心,猶如看待被懲罰的「薛西佛斯」此一神話,日夜不斷重覆的駝推上山又將翻滾下山的巨石,巨石承載著他觸怒眾神的詛咒,然而在卡繆的眼中,薛西佛斯並非只是被懲罰的贖罪者,被賦予詛咒的巨石交融在他堅毅不屈的身軀裡,使他成為比巨石更堅硬也更不屈不撓的自我意志捍衛與實踐者。
傑克‧柯爾梅里站在父親的墳前,心頭為之一震,已經四十歲的他赫然發現,二二十九歲便去世而長眠在此的父親竟然比自己還年輕!衰老的時間與死亡的威脅在此刻化為具體,召喚他踏上追尋自我的回溯之旅:
想到自己二十九歲的那年,.......(中間略)他生氣勃勃地活著,總之就是個堂堂五呎之軀。然而他卻從未想到過長眠在此的人曾經是一個活著的人,而只不過是個曾經涉世到過這個人間並令他得以問世的陌生人,而且母親也只說過他像極了這個人,但這個人卻早已經戰死在沙場,.......(中間略)這位年少的父親-是密不可分的。 (頁40)
作為自我世界中「第一人」的年輕卡繆(傑克)重新回到這片自幼生長的土地,過往的一切像一幕幕揮之不去的影像不斷朝他襲來,他不得不自我教育、自己長大,因為沒有父親的權威和指導,更沒有文化傳承,他必須自己發展出自己的真理和道德。若隱若現的記憶,在在逼使著他探尋已逝父親的足跡,以及那個謎一般的自己,同樣的,如同是自傳也如同像是被書寫成他者的《第一人》,時序裂碎成以著如「瑪德蓮時間」的場景運作,人們生活在一個真空之地,並忘記了它的過去,在這一個「遺忘之地」中,每個人都是第一個人,隱隱然與早逝的父親對話,早已定格在已死之境的父親,與隨著時間不斷邁向更為衰老,與更為孤寂且無以繼承之他自己,生命的時間軸早已打破線性規則,朝向屬於既像第一人又似第三者的矛盾中孤獨前行。
註 解
註一:卡繆大學的畢業學位論文所研究對象為奧古斯丁,在其著名的《懺悔錄》(Confessiones,懺悔錄的成書年代,據考證應在奧氏升任主教之後,即395或396年後至401年之間)中,奧古斯丁用細膩的敘述描寫自己出生到 33 歲之間的個人生命,與自己皈依基督教的心路歷程,也是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一部自傳,而盧梭晚年所寫的《懺悔錄》(Confessiones,1782年),展現作者自我的真實(truth)的重要代表著作,另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1913-1927年)則觀察、紀錄時間的心理意識,將內在最私密的、片斷又零碎的「記憶」(memory)極細膩地書寫以對抗遺忘與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