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懷鄉文學的回憶之旅--評王鼎鈞《文學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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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懷鄉文學的回憶之旅--評王鼎鈞《文學江湖》
本文刊登於"國家圖書館新書資訊月刊"2010年5月號
*作者:柯品文
王鼎鈞(1925年4月4日-),山東省臨沂縣蘭陵(今臨沂市蒼山縣)人,台灣當代散文作家,曾用筆名方以直。創作以散文為主,其它還有詩、小說、劇本及評論,現旅居美國紐約,專事寫作。
由於對日抗戰期間,離開山東老家,投入李仙洲將軍所創辦之國立第二十二中學,初中畢業後便棄學從軍。在一九四九年隨國民政府來台灣,之後考入張道藩所創辦的小說創作組,受教於王夢鷗、趙友培與李辰冬打下寫作的基礎。
王鼎鈞曾於中國文化學院、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世界新聞專科學校等大專院校講授新聞報導寫作及廣播電視節目寫作,先後任職中國廣播公司編審組長、中國電視公司編審組長、正中書局編審、中國時報等,並曾擔任《掃蕩報》、《公論報》、《徵信新聞報》(今《中國時報》)的副刊主編與《中國語文月刊》主編。《中國時報》「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與《聯合報》等,一九七八年離開台灣,前往美國新澤西州任職於西東大學雙語教程中心,編寫雙語教學所用的中文教材,退休後,旅居美國紐約並專事寫作。
一、以書寫「回憶錄」進行懷鄉追尋
王鼎鈞認為即使是小人物也能寫傳,這四部曲回憶錄可界分成王鼎鈞生命史的四大段,每段一本且文章布局是橫斷的切面,但在每一本中的歷史經驗又記述始末,採取縱貫的順序寫法,童年到十八歲遇到抗戰流亡的階段寫成《昨天的雲》,十八歲到二十一歲遇到內戰流徙寫成《怒目少年》著墨抗戰時的流亡學生經歷,八年的抗戰遭遇寫成《關山奪路》,二十一歲到五十二歲移民出國的這三十年寫成《文學江湖》,反映了中國幾十年來的顛沛流離,家國之難(注一)。
王鼎鈞談及這四部曲回憶錄,王鼎鈞很清楚的界定為「自傳式」的創作動機,且自述寫回憶錄是「與人分享」的心情,又因是少小離家,而寫回憶是為了忘記,對於「故鄉」他是這麼看待:
人,不能真正逃出他的故鄉。任你在鄰國邊境的小鎮裡,說著家鄉人聽不懂的語言;任你改了姓名,藏在地一大都市的一千萬人口裡;任你在太湖裡以船為家、與魚蝦為友,都可以從你的家鄉打聽到你的消息。有一個村子,村中原有的居民全部遷移了,流離了,村中換盡與他們素不相識的人家,這些後來的住戶竟然能說出原有住戶的行蹤,原有的住戶儘管到了天涯海角,儘管和昔日的歷史斬斷了關連,也像有甚麼靈異崇著他、附著他、驅使著他,非向原來生長的地方掛個號、留句話不可。即使那村子已成為一片禾黍,地上的石頭、地下的螻蛄也會對著來此尋親訪友的人自動呼叫起來。(注二)
四部回憶錄歷經「對日抗戰」、「國共內戰」與「在台文學的歷練」,是個人生命旅跡,也反映近代中國人遭逢國破家亡與政治對峙的苦痛,於是在《關山奪路》中王鼎鈞便提及自己早期在台灣因思念故鄉而患著嚴重的懷鄉病:「我寫〈一方陽光〉的時候,正患著嚴重的懷鄉病,我想起當中央政府「遷台」的時候,那個最有權勢的人說過,我把你們帶出來,一定再把你們帶回去。可是終其一生,他沒有做到。」(注三)寫作這四部曲回憶錄不時回探現在的時空環境,廣泛參考其他作者的書,且只取時間、地點、人物姓名,必須寫其他作品沒看到的,沒想到的,沒寫出來的,如果其中有別人的說法,也一定使讀者知道那些話另有來源。(注四)
二、半流亡的失根人生
王鼎鈞十四歲起離家、離鄉,二十四歲離開大陸來台,曾說「疏離失根的感覺已非一日,那是我今生感情的一部分。」在《怒目少年:流亡學生時代,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一書中,他寫到自己以「半流亡」的姿勢離開家,卻沒離開鄉:
我一生漂泊無定。十四歲的時候開始「半流亡」,離開家,沒離開鄉。十七歲正式流亡,離開鄉,沒離開國。後來「國」也離開了。滾動的石頭不長青苔,一身之外,只有很多很多故事說不完。(注五)
這種「半流亡」的身份所代表的正是自己這一路上所歷經的「離開家」,然後「離開鄉」最後「離開國」,這種被迫離開「家/鄉/國」的事實,在王鼎鈞的身上很早就可看出其「懷鄉」的書寫作品中一種「離散」苦悶,例如其《碎琉璃》一書則是其懷鄉書寫的代表(注六)。
王鼎鈞提到讀小學的時便親近郁達夫的作品,認為郁達夫寫漂泊的經驗很吸引他,覺得漂泊有一種無形的美感。正由於郁達夫的作品常常寫人在流離不安中同情受苦的老百姓,漂泊的人因此減輕了自己的痛苦。在自己離家後讀郁達夫,王鼎鈞發現郁達夫的作品能教他們這群怎樣流亡,以及怎樣在流亡中保持小資產階級的憂鬱與無產階級的堅忍。(注七)
而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到一九八九年開放兩岸交流與「大陸探親」,但也曾想試圖聯絡上大陸親友的王鼎鈞寫到:「一九四九到一九八0,台灣和中國大陸絕對隔絕,我曾稱之為真空包裝。八0年代後,我自稱「尋找前生」,從美國寫信到中國各省,察訪當年幫助過我的那些人,費盡輾轉。」(注八)這種「尋找前生」很清楚的已透露出,王鼎鈞將祖國生涯視為「前生」,而在台生活則是另一「再生」或「重生」嗎?王鼎鈞曾說:「我不想再寫了。當年離開中國大陸,踏上基隆碼頭,我的感覺像再生;後來移民出國,走進美國海關,我的感覺像死亡。」不過,這種「尋找前生」卻不盡如人意:
一九八0年代,國共都改變政策,中國大陸和台灣和美國都可以自由交流,我設法開始尋找大陸親友,自稱「望鄉台上看前生」。戴子騰住在湖北老河口,我寄去一份厚禮,他和我通信多次,但時存戒心,萬鈞住在湖南耒陽,根本拒絕和我連繫,我完全沒有機會對他們表示回饋。他們在我心中的份量很重,我在他們心目中的份量很輕,不能對稱。(注九)
但筆者想探討的是,在這四部曲「回憶錄」作品與其之前所寫的「懷鄉」作品有何不同?
筆者發現在這四部曲「回憶錄」作品中,王鼎鈞試圖將視野拉得更高,雖是自傳式的回憶之作,但在敘述當中融入相當比例的史實藉以參照自己當時與現在的心情,其中尤其觸及到自己身處「中國/台灣」兩地間的「家/鄉/國」的省思。例如談到自己在台灣所見到的「本省/外省」的對立時寫道:
最後我問他怎樣看「外省人」,他毫不客氣:「你們外省人將來都會得精神病。」為怎麼?「你們再也回不了老家。」中今中外一生漂流在外的人很多啊?他們如果決心回去就可以回去,你們想回去但是不許回去。……(中間略)到了八0年代,台灣解除戒嚴,開放大陸探親,「新住民」回到原居地,只見到哭哭啼啼要錢,只聽到對反革命家屬和海外關係的怨恨。還鄉的人一生血汗,傾囊也不足以彌補。有一位「新住民」作家以善與人交著稱,他聽到「舊住民」的朋友譏諷:你們不是整天懷鄉嗎,你們不是念念要尋根嗎,現在滋味如何?他說這那裡像朋友?朋友怎會等著你的笑話?他說他在台灣三十年很失敗,並沒有交到朋友。(注十)
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一書寫到自己當時在台的文學生涯。一九四九年春,大陸山河變色,上海失守,王鼎鈞在上海軍械總庫當差,踉踉蹌蹌隨著軍械庫的船逃到基隆。
一九五○年代初,台灣「白色恐怖」風聲鶴唳,報社也經常「出事」,書中也揭露親身經歷的白色恐怖、特務侵擾,包括當年被誣為匪諜的李荊蓀案(新聞工作者)、崔小萍案(廣播人)的始末,對他而言,台灣的五○年代是「恐怖十年」。而王鼎鈞在國共內戰時遭共軍俘擄,雖然重獲自由,卻被國軍疑為間諜,近半輩子遭精神囚禁。
可以說,在台三十年,當時王鼎鈞一舉一動都遭監視與蒐證,而後國民政府在一九五○年代的白色恐怖掀起腥風血雨,甚至涉及千餘山東學子的煙臺聯合中學冤案,其中就連王鼎鈞的弟妹也被捲入政治風暴,於是,國民黨政府藉「二二八事件」懾服本省人,另以「煙臺聯中案」震懾外省人。
三、在「回憶錄」裡尋找前生的過往
在《文學江湖》中王鼎鈞點出當時各報副刊內容貧乏,翻譯西洋「幽默小品」及「中國歷史掌故」是重要的來稿來源,但當時《掃蕩報》即認為副刊要有「文學作品」,於是王鼎鈞便時常寫作「方塊文章」,可以說,這段《掃蕩報》的副刊歷練,讓王鼎鈞學到「為文」與「構思」,《掃蕩報》給了王鼎鈞一個及時棲息所,為他日後在台卅年新聞與文學旅程奠基。
在台灣當編輯的歲月,書中也提到當時約是一九五五年以前,當時由於尚未推行義務教育,報紙遷就台灣同胞的閱讀能力,於是發展出報紙中出現漫畫來介紹社會新聞或相關事件,其中一部份作品便是向台灣社會取材。
包括漫畫家為台灣婦女造型,往往是大臉盤與兩腮橫肉,其中甚至有門牙「爆」到唇外且小腿打大腿一般粗,大趾又粗又長的赤著腳穿木托板之造型,而當時「上班族」進了辦公室又是先喝茶看報,那些「外省人」欣賞這些畫台灣「本省人」造型的漫畫,又說又笑不免引起本省籍同事反感,王鼎鈞自己還為此寫信到報刊建議改善,可是漫畫仍然是那個樣子來表現本省人。(注十一)
這其實是說明在一九四九年大陸遷台後,除了加上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的省籍衝突的心結延伸外,也忠實的反映當時社會上外省人(尤其是受過教育的知識份子)對本省人的高傲姿態。
《文學江湖》從一九四九年寫到一九七八年回憶錄寫到赴美後戛然而止,王鼎鈞寫到:「沒想到後來有機會出國,沒想到全家移民,一去三萬里、心腸非故時,生活況味由『深巷明朝賣杏花』變為『揀盡寒枝不肯棲』,文章一轉為《左心房漩渦》的秋聲,再轉為四部回憶錄的濤音。」(注十二)又說「我寫回憶錄不是寫我自己,我是借著自己寫出當年的能見度,我的寫法是以自己為圓心,延伸半徑,畫一圓周,人在江湖,時移勢易,一個「圓」畫完,接著再畫一個,全部回憶錄是用許多「圓」串成的。」(注十三)一九七八年,王鼎鈞全家移民美國揮別台灣,當時他已五十一歲移居美國至今三十年,這段生涯卻沒有在四部曲的範圍內,寫回憶錄寫自己寫當年歷史。
其所完成的這四部曲「回憶錄」對他而言是:「坦白的說,內戰結束的前夕,我的人格已經破碎,台灣三十年並未重建完成。……(中間略)我說出來的話都是實話。敘事,我有客觀上的誠實;議論,我有主觀上的誠實。有一些話沒說出來,那叫「剪裁」,並非說謊。《文學江湖》顧名思義,我只寫出我的文學生活,凡是有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我只能寫出我認為有流傳價值、對讀者們有啟發性的東西。」(注十四)歷史如雲,王鼎鈞只是抬頭看過,處理「回憶錄」,對他而言,記憶從來不是問題,因為那些動盪與飄泊的歷史太深刻,只是需要在加上筆記、剪報、上網、圖書館以及參考眾多相關書籍,並搭配史料與個人生命史,自一九四九年,廿四歲的王鼎鈞隨軍隊撤台後,至今未返大陸,鄉愁於是成了一個符號,透過用這四部曲「回憶錄」作品來寄託心中很多無法言盡的心事。
注釋:
注一:一九九二年出版了第一部回憶錄作品,《昨天的雲:少年時代,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一》、一九九五年《怒目少年:流亡學生時代,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二00五年《關山奪路:國共內戰,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 與二00九年《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這四部回憶錄共寫了十七年,人在紐約,透過回憶之筆從大陸江山細細追索到台灣──《昨天的雲》寫山東故鄉幼年;《怒目少年》著墨抗戰時的流亡學生經歷;《關山奪路》則寫內戰遭遇;台灣卅年生活,因篇幅所限只取「文學」 來寫輯成《文學江湖》出版。
注二:王鼎鈞:《怒目少年:流亡學生時代,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台北:爾雅,2005年),頁41。
注三:王鼎鈞:《關山奪路:國共內戰,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台北:爾雅,2005年),頁4。
注四:參考自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台北:爾雅,2009年),頁7。
注五:王鼎鈞:《怒目少年:流亡學生時代,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台北:爾雅,2005年 ),頁19。
注六:《碎琉璃》一書事實上取「碎流離」的諧音而成。
注七:參考自王鼎鈞:《關山奪路:國共內戰,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台北:爾雅,2005年),頁187。
注八:王鼎鈞:《怒目少年:流亡學生時代,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台北:爾雅,2005年 ),頁371。
注九:《關山奪路:國共內戰,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台北:爾雅,2005年),頁43-44。
注十: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台北:爾雅出版社,2009年),頁326-327。
注十一:參考自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台北:爾雅,2009年),頁314。
注十二: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台北:爾雅,2009年),頁480。
注十三: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台北:爾雅,2009年),頁4。
注十四:王鼎鈞:《文學江湖: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台北:爾雅,2009年),頁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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