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家與國的離散與回歸——讀齊邦媛《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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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於<<全國新書資訊月刊>>民國99年3月號.
作者:柯品文
齊邦媛教授,原籍遼寧鐵嶺。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經馬廷英介紹來臺,任臺灣大學外國
語言文學系助教,1967年,第二次考取美國國務院傅爾布來特獎助,至印地安那大學進修比較文學。1969年,回臺創辦中興大學外文系,出任新成立的外文系系主任。1977年專任臺灣大學外文系,講授英國文學史、高級英文、翻譯等課。曾至美國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及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講學。1988年自臺灣大學外文系退休,臺大頒贈名譽教授位。
著作有編選、翻譯、文學評論、散文等多種,致力引介英美文學到臺灣,並將臺灣文學英譯推介到西方世界,主編《中華民國筆會季刊》,及參與《臺灣現代華語文學》英譯計畫,推動英譯吳濁流、王禎和、黃春明⋯⋯等臺灣代表性作家的文學作品,提高臺灣文學在國際間的能見度。在國立編譯館工作期間,推動國民中學的國文教科書改革,加入楊逵、黃春明、楊喚等臺灣現代文學作家的作品;同時亦負責推動西方文化經典及「現代化叢書」的翻譯工作,如馬克吐溫小說集、《柏拉圖理想國》、《模擬:西洋文學中現實的呈現》等作品。1949年遷臺,由於出生在大陸遼寧省,《巨流河》的「回憶錄」故事也從家鄉,那條被稱為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巨流河」開始訴說起,並述及自己的父親齊世英(注1),與發生在1925年,影響中國命運的「巨流河之役」,齊家也就此開始流亡,命運發生重大轉折,以及1949年到臺灣之後的點點滴滴。
一、從「巨流河之役」寫起中國人逃難與離散的故事
本書取名為「巨流河」,究竟「巨流河」對齊邦媛有何重要的象徵意義?在這整部《巨流河》的「回憶錄」故事中又代表什麼?事實上,「巨流河」位於中國東北地區,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也被稱為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南濱渤海與黃海,西南與內蒙內陸河、河北海灤河流域相鄰,北與松花江流域相連,這條河古代稱句驪河,現在稱遼河,清代稱巨流河。
書中所提影響中國命運的「巨流河之役」,發生在1925年,當地淳樸百姓們仍沿用著清代
巨流河之名,於是本書的記述,便從齊邦媛祖國的故鄉那長城外的「巨流河」開始敘述,到作者所遷臺落居到臺灣這島嶼之南端恆春的「啞口海」結束。齊邦媛透過「巨流河之役」造成其父親齊世英帶著他們齊家逃難的史實引出本書的流離與離散的敘述主軸,其中齊世英1933年起支持東北義勇軍,後來成立東北協會,組織地下抗日工作,並先後送了四百位學生到黃埔軍校,希望軍人有國家概念(注2),後來父親支持郭松齡推動改革,反對張作霖、張學良父子軍閥統治,卻在巨流河之役戰敗而開始逃亡,當年還是九一八事變前的東北維新派,畢生憾恨圍繞著巨流河功敗垂成的一戰,渡不過的巨流像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困凍於此,從此開始了東北終至波及整個中國的近代苦難。
從書中的章節安排「第一章、歌聲中的故鄉」、「第二章、血淚流離─八年抗戰」、
「第三章 、中國不亡,有我!─南開中學」、「第四章、三江匯流處──大學生涯」、「第五章、勝利─虛空,一切的虛空」、「第六章、風雨臺灣」、「第七章、心靈的後裔」、「第八章、開拓與改革的七○年代」、「第九章、臺大文學院的迴廊」、「第十章、臺灣、文學、我們」與「第十一章、印證今生─從巨流河到啞口海」,可以看出本書的書寫即採用「生命史/家族史/國族史」三線軸交叉共構來進行。
其中在「序言」裡作者已交待自己著手寫「回憶錄」的動機是:「六十年來,我沉迷於讀書,教書,寫評論文章為他人作品鼓掌打氣,卻幾乎無一字一句寫我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事─它們是比個人生命更龐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願將它們切割成零星片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須傾全心之虔敬才配作此大敘述─抗戰中,奔往重慶那些人刻骨銘心的國仇家恨;那些在極端悲憤中守護尊嚴的人;來臺初期,單純潔淨為建設臺灣而獻身的人。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身影與聲音伴隨我的青年、中年也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磋跎,逃避,直到幾乎已經太遲的時候,我驚覺,不能不說出故事就離開。」(頁9-10)文中所點出的那些「國仇家恨」、「在極端悲憤中守護尊嚴的人」與「來臺初期,單純潔淨為建設臺灣而獻身的人」使得作者不能不將這些故事說出,而事實上,這三部分所包含的已經不只是作者個人自傳式的自身經歷,更重要的是透過「自身」呼應整個「時代」,以「回憶錄」為那個時代作傳記的動機是相當明顯的。
二、作者「生命史/家族史/國族史」三軸結構的書寫探討
在這部《巨流河》的「回憶錄」故事中,包含作者自身的求學、遷移、抗戰流亡、到臺工
作與任教、婚姻、文學上貢獻⋯⋯等,主軸以自傳書寫進行,橫軸觸及時代中不同重要史實的介紹,當中筆者試圖以敘述的文字檢視其中攸關作者如何看待「家國」議題,以下將進行以作者的「生命史重要事件」與「書中選文的節錄」進行切入探討。
1924年,齊邦媛生於遼寧省鐵嶺縣,1925年父親齊世英自德國留學歸國,而後參加郭松齡
倒戈反張作霖之役,失敗開始流亡,1930年隨母親離開故鄉東北到南京與父親團圓。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佔領瀋陽,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八年對日抗戰開
始,而後齊家隨著東北中山中學的師生(注3),一路由南京,經蕪湖、漢口、湘鄉、桂林、懷遠,逃難至四川重慶,並就讀南開中學,1945年日本戰敗,並宣佈無條件投降,至此八年對日抗戰終於結束,但對作者而言,山東的家仍無法返回,「1945年抗戰勝利,大部分學生回到隔絕十年的家,已不願再踏上流亡返鄉的校友:包括吉林省長、遼寧省書記、瀋陽市長,當年,他們都曾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長行中含淚唱過『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頁103)這段文中,作者回憶自己生長到二十歲之前,曾從遼河到長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戰八年,自己的故鄉仍在歌聲裡。而從東、西、南、北各省戰區來的人奔往戰時首都重慶,顛沛流離在泥濘道上,砲火炸彈之下,她可以聽到大家都在唱:「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於是,在作者心中所想到的故鄉是什麼樣子?正當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每個人心中想的是自己家鄉的永定河、黃河、漢水、淮河、贛江、湘江、桂江、宜江,那些說不盡的美好江河,但對流離在外的作者而言,「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關於作者自身的家與自己的家人,永遠未能還鄉的心情。
而抗戰勝利後,8月15日蔣中正全國軍民發表廣播演說宣佈:「國人於勝利後,勿驕勿
怠,努力建設,並不念舊惡,勿對日本人報復⋯⋯」這個寬宏的態度,後來成了戰爭賠償中
「以德報怨」的寬宏條文,至今仍是中國人的一個困惑;日本與德國在盟國的扶助下迅速復興,而中國的國軍卻在戰後,疲兵殘將未及喘息,被迫投入中共奪取政權的內戰,連「瓦全」的最低幸福都未享到。日本正式投降時重慶的狂歡,是我漫長一生所僅見。(頁218)1947年大學畢業,經馬廷英介紹,渡海來臺受聘為臺灣大學外文系助教,1948年與羅裕昌於武大校友會相遇相戀,10月返回上海由父母主持,在新天安堂基督教會結婚,然後回臺,這時期反映在書中〈勝利─虛空,一切的虛空〉一文的心情是:「每一個人都說,你去看看吧,當作是見識新的天地,看看就回來吧─大家都給我留一個寬廣的退路。1947年9月下旬,我隨馬叔叔渡海到臺灣,想望著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爸爸給我買的是來回雙程票,但我竟將埋骨臺灣。」(頁287)這種當初來臺只是工作謀職的單純念頭,卻不幸在1949年的國民政府遷臺後成為無法再回歸祖國的分離。
1950年,隨夫遷往臺中,一住17年,之後陸續生下三子,1970年開始在臺大外文系兼任教
授,講授文學院高級英文課程。1972年出任國立編譯館人文社會組主任,推動英譯《中國現代文學選集》(注4),之後兼任教科書組主任,推動國民中學的國文教科書改革,特別是剔除政治(或黨政)色彩濃厚的文章,加入當代的臺灣文學作品以豐富國文教育的多元面向,如黃春明的小說《魚》。臺灣作家在國際文壇上從來就是缺席的,經過現代主義運動洗禮的小說、散文、現代詩,應該如何自我定位?其中《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納入的作家,第一次在美學檢驗下,不分族群,並列走向國際文壇,這套英譯選集,意味著臺灣作家以文學力量相互結盟,一致對外爭取發言。
1977年成為臺大外文系專任教授,講授英國文學史、高級英文、翻譯等課,1985年至德國
柏林自由大學任客座教授,講授臺灣文學,並赴英國牛津大學參加國際文化研討會,回臺後不幸遭逢車禍,重傷調養一年,於1988年自臺大外文系退休,次年獲臺大頒贈名譽教授位。1988年,作者公開呼籲「國家文學館」必須獨自設館,給文學一個「家」,引起媒體與政府的關注,關於這過程,作者在〈臺灣、文學、我們〉一文寫道:「這五十年來,我看著臺灣文學的發展,好似在國際文壇、國內變局重重的迷霧中行走,尋求定位。⋯⋯這本書裡有我費時費力編輯文選的幾篇序文,也有我最關注的眷村文學和〈二度漂流的文學〉、〈文學與情操〉以及談翻譯等篇。在真正世紀末那幾年,政治的冷手已伸進了文學領域,純真的愛與信賴已幾乎全被放逐,作二度漂流了。」(頁528)
到了1992年接《中華民國筆會季刊》主編,將「臺灣當代文學」英譯推介到國際,為臺灣
文學在國際上發聲,並於1996年參與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臺灣現代華語文學》英譯計畫(注5),這階段正是國內臺灣意識論高漲的時期,作者不避自己來自中國的學者身分,對「中國文學」與「臺灣文學」站在同一客觀的水平上作介紹與翻譯工作,其中〈臺灣、文學、我們〉一文也充分展現出在臺自身對文學認同的視野:「臺灣文學是自然的『發生』(happening),不因名字而改變它的存在。自從有記載以來,凡是在臺灣寫的,寫臺灣人和事的文學作品,甚至敘述臺灣的神話和傳說,都是臺灣文學。世代居住臺灣作家寫的當然是臺灣文學:中國歷史大斷裂時,漂流來臺灣的遺民和移民,思歸鄉愁之作也是臺灣文學。」(頁476)
這期間包括1993年返鄉探親,作者在〈印證今生─從巨流河到啞口河〉一文中寫道:
「1987年11月開放大陸探親,六年後,我終於也回去了。那幾年間,幾乎所有『外省人』都回去過了。熾熱的探親文學已由重逢相擁的痛哭激情漸漸冷卻,甚至開始出現了幻滅的敘述。隔著臺灣海峽,漂流者日思夜想的是故國山川和年輕的親友,即使父母也應尚在中年,隔了四十年,回去時所見多是美夢的骨骸。還鄉者已老,仍是斷腸,所以我更遲遲不敢回去,不僅我無親可探,也因怕幻滅了珍藏的記憶,更是近鄉情怯。」(頁558)可以發現,在相隔近四十年以上的兩岸分離與開放之後的再聚首,儘管景物依舊卻往往人事已非,對祖國的懷鄉在開放前一直停留在未離開時的畫面與記憶(當然這其中包含許多的想像與增加的部分),離散四十多年的再回歸,不免如同作者所言的「近鄉情怯」。1999年,作者赴北京參加南開中學四三班的同學聚會,2001年「九一八」紀念七十週年回故鄉瀋陽,兄妹4人參加東北中山中學「齊世英紀念圖書館」揭幕典禮,2003年「國家台灣文學館」正式於臺南成立,到2005年,以八十幾歲高齡,開始撰寫回憶錄《巨流河》共歷時5年,《巨流河》終於在2009年7月出版。
三、跨越歷史悲情,以客觀立場回顧歷史的記憶
本書一面以「家族史/國族史」回顧當年父親齊世英留學德國回來,參與1925年郭松齡反張作霖之兵變行動寫起;郭軍與奉軍於「巨流河」決戰,此關鍵一役,郭軍功敗垂成,郭松齡被槍決曝屍,以致青年齊世英南奔,加入國民黨建設國家行列,肩負東北黨務、地下抗日重任並身繫內外決策,歷抗日戰之艱險、國共內戰東北淪陷、國府遷臺等,直至被開除黨籍終於埋骨臺灣。另一面以自己「生命史」為軸心,自誕生、童年寫起,戰火中隨逃難隊伍遷至重慶,八年間受南開中學與武漢大學教育,受業於名師得文學啟蒙,後落腳臺灣,展開學術事業成為臺灣文學推手。表面上看似一條自我人生線,但卻連結起同代人共同的歷史經驗,匯聚成「巨流河」兩代、橫跨中國大陸到臺灣近百年的奮鬥史,以現代史為骨幹,敘述中夾藏議論。
閱讀過整部書,可以明白《巨流河》中所描述本身家族從東北到臺灣的顛沛流離,反映兩
代中國人的苦難,而對於作者憤怒於中國人因為無知被日本人欺負,以及作者也不能接受毫無經驗的張學良繼承東北,以及蔣介石派蔣經國到俄國談判等歷史所不應該鑄成的遺憾。(注6)從「離散/回歸」的角度切入思考《巨流河》,可以發現這與作者早年寫的「懷鄉文學」已有很大的不同。不只是站在一個可以成熟回顧的時間點上,能夠超越歷史的悲情與痛苦,思考的更深刻,發展出深化的文化。
注釋
1. 齊世英(1899-1987),曾留學日本和德國,創辦東北中山中學及《時與潮》雜誌,行憲後當選東北的立法委員,來臺後,齊世英支持並參與黨外活動,1954年遭國民黨以反對黨部提案為由開除黨籍,1960年與雷震、高玉樹、夏濤聲、李萬居、許世賢、郭雨新共同籌組新的反對黨「中國民主黨」。
2. 例如宋長志(前國防部長)、王多年(前金防部司令)都是齊世英培養的忠貞幹部。
3. 齊世英當年創辦東北中山中學,並且護送全校師生從東北到西南一路流離。
4. 該書選錄1979年至1974年在臺灣出版的現代詩、散文及短篇小說,並於1975年,由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出版。
5. 此計畫出版了王禎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鄭清文的《三腳馬》、朱天文的《荒人手記》、 李喬的《寒夜》、黃春明的《蘋果的滋味》等人的作品,至2009年已出書30本。
6. 張殿文(2009年10月11日)。巨流河滾滾沖刷家國悲情:專訪作家齊邦媛。亞洲週刊,23卷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