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13 05:38:10雪紡

同一國情結

  有天在學校等上課的時候﹐班上一個大學部的女生跑來跟我搭訕。“妳是從哪裡來的啊﹖”

  我把埋在書裡的頭抬起來﹐“我家在加州。”

  她露出不滿意的表情﹐“不不﹐妳真正是從哪裡來的﹖”

  我必須承認那天我已經非常疲憊了﹐所以耐心也大減。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無聊而且無禮的問題。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卻堅持要知道我是從哪來的﹐很明顯並不是想要認識我這個人﹐只是想快速把我分類罷了。

  “臺灣。”這次我連頭都懶得抬起來看她﹐只想用最快的方法把她打發。

  “妳是臺灣來的﹖”她像是發現新大陸。“某某妳認識嗎﹖”

  “不認識。”我真的不認識。

  “可是她也是臺灣來的耶﹗”

  這很荒謬。就像是有人問﹐你也是臺北來的﹐那你認識住在臺北的某某嗎﹖臺北人口那麼多﹐又不是山裡的小村莊﹐說不定連同一棟樓的鄰居都互不認識。

  我的不悅很明顯寫在臉上。“我們學校的臺灣人滿地都是﹐我不可能個個都認識。”

  “她在班上坐在我的旁邊噢﹐我再給你們介紹。”

  她連我的名字都沒問過﹐就急著要把臺灣人都放一堆。我對某某並沒有意見﹐因為我不認識她﹐但是為什麼要一口咬定我會為了某某是臺灣人而會特別想要認識她呢﹖相對的﹐我也不會因為某某是臺灣人而特別不想認識她。我只是很厭惡這樣子被強迫分類﹐番茄要跟番茄在一起﹐西瓜跟西瓜﹐蘋果跟蘋果...人又不是超級市場裡的蔬菜水果﹐不分類就搞不清楚價錢。

  在大約二十八小時之後﹐我在一個宴會上又遇到了類似的情況。

  華麗豪宅裡一百多個客人的宴會﹐在人群間穿梭﹐要找人攀談或加入小圈子的討論都不是難事。全美國各地來的客人各有各的精彩﹐至少我在嚼食烤雞串跟炒米粉的同時﹐旁邊的男士就分享了他一面開車﹑一面冥想﹐不必超速卻只花平常一半時間就能到達目的地的奇異理論。還有長髮蓋到腳踝的女孩子﹐出門從來不用帶外套﹐熱了把頭髮盤在頭上就可以﹐不用擔心會把外套忘在餐廳的椅背上。剛從全村只有四十人的中西部山區搬到紐約市的阿姨頭正痛著﹐大概太累了﹐她說﹐城裡的聲響總是讓她睡不好。

  宴會主人的妹妹看起來像個高中生﹐跟姊姊有相似的美麗容貌﹐卻不斷大聲嚷嚷﹐著實嚇壞了客人。看見她獨自坐在角落的沙發﹐我於是上前去感謝她和她的家人安排策劃這個熱鬧的宴會。在客氣了兩句之後﹐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妳是從哪裡來的﹖她問。

  臺灣來的﹐我禮貌地回答。

  ”坐那邊那個﹐”她伸手隨意指指﹐“那是我老公﹐他也是臺灣來的。還有他旁邊那個人也是。”我的視線跟著她的手指﹐看到兩個談話中的人﹐於是對他們頷首微笑﹐心中想著﹐看不出宴會主人的妹妹已經結婚了。

  她看我沒有興奮的樣子﹐於是加重語氣﹕“你們都是臺灣來的﹐快去跟他們說話呀﹗”

  我並不是排斥自己的同胞﹐可是為什麼要因為我們都是臺灣來的這樣的理由而非得一起說話不可呢﹖她會對其他客人說﹐妳的頭髮是褐色的﹐那邊那三個客人的 頭髮也是褐色的﹐所以快點過去聊天嗎﹖其實她跟我也是可以聊的﹐或是她也可以跟我一起走過去加入她丈夫和朋友的討論﹐甚至如果她覺得跟我說話很無趣﹐也可以借故走開﹐而不是因為是“同一國的”就規定我一定要加入臺灣人的討論吧﹖

  我一直都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共通性可以超過國籍﹑文化﹑宗教﹑語言﹔但在同時﹐每一個人都值得被當做一個獨立的個體來尊重﹐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分類法也許能夠幫助我們瞭解一個人可能有的習慣﹑喜好﹑禁忌等等﹐卻不應該成為固定的偏見 -- 韓國人“都”怎樣怎樣﹐印度人又“都”怎樣怎樣﹐大陸人更是個個“都”怎樣怎樣。有定律就必有例外﹐而定律是人定的﹐想把事情乾乾淨淨分門別類卻總是無法達成心願﹐於是大定律中有小定律﹐定律相互交叉重疊﹐偏偏總有漏網之魚。

  有趣的是﹐我發現越是強調分類的人越容易感覺到別人的歧視﹐例如﹕那個黑人對我怎樣怎樣﹐一定是因為我不是黑人的關係﹔或﹐那個老美對我怎樣怎樣﹐一定是種族歧視。自己都把自己歸類成受害者了﹐人家對你再好也無事於補。會不會是因為看亞洲人比較有錢才對我好呢﹖或是覺得中國女人手無縛雞之力﹐沒用得很﹐看我可憐才幫我忙﹖

  為什麼不能把人性看得善良一點﹐對自己有自信一點﹐把界線劃得淡一點﹖

  也許我對別人的文化不太瞭解﹐但是只要有誠意學習﹐就算一開始失禮了人家也不會在意。相對的﹐別人想要學習我的文化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每澄清一個小誤解都能促進文化與文化間的瞭解和包容。

  我最愛的當然還是自己的文化﹑熟悉的語言﹑美味的家鄉菜﹑和親切的同胞。不能接受的﹐只是將自己局限於此﹐或是被迫只能在小框框裡。世界這麼大﹐“同一國情結”只是條狗鏈﹐而我正逃得比飛得還快﹐千萬不要被抓回去當寵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