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05 22:50:29河之橋

過年回家



六年前的那個寒假,生平第一次決定不回家過年。小年那天,天氣出奇的好,溫吞而暖的風,叫人一時懷疑到底是不是身處異鄉。室友家在長嶺,並不著急趕著回去,我們兩個人就在這個溫暖的冬日下午奔跑在空蕩蕩的籃球場裏。忽然間,像約好了一樣,整個城市鞭炮齊鳴,轟響著籠罩了每一個角落。兩個人一下子就呆了,站在籃球架下,面面相覷。籃球無助地從空中落下又彈起,再落下彈起,慢慢滾到一邊。我們相對無言,內心裏卻都像有草瘋長出來一樣,彼此的眼神和表情如同空寂的草場,一陣不知方向的風吹過,帶來莫名的慌亂。怏怏地走回宿舍,兩個小夥子像皮球泄了氣,一夜無眠,長噓短歎間,那些年少的輕狂早已不見蹤影。第二天,長嶺的哥們兒逃也似地回家,整個世界更沉寂了,而我不得不逃進那些溫暖的記憶和懷想,靠它們度過一個個漫長的白天的無眠的夜晚。

過年回家,誰能說得清這個簡單的片語沉澱了多少難言的情感呢?如今又是天一擦黑,鞭炮聲就稀稀落落響起來的時候了,此起彼伏的聲響,仿佛把人的心情編織進一條回家的路,人在異鄉,心早已在歸途上緊趕慢趕了。車站、碼頭、機場,到處擁擠著回家的人群,無論路途多麼遙遠,都阻擋不住回家的腳步。我敢說,這每年一度的人口流動,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季節性人口遷徙了。像鳥兒飛越千里也一定要歸巢一般,以億計數的人群走在回家的路上,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真正虔誠的集體儀式,這也一定是人類現存最壯觀的一個儀式了。但它又與任何一種宗教崇拜不同,這個盛大的儀式把參與其中的每一個生命都跟此岸的幸福關聯起來,而這每一條歸途的盡頭又敞開著一扇扇幸福的家門……我們全民族的狂歡節,對吧!誰說中國人太嚴肅到沒有表情,這個每年一度的盛大節日,不就是這個民族最生動的表情嗎!過年回家,10多億人一起等待那鞭炮齊鳴的時刻,一瞬間幸福的海洋就把天南地北淹沒。

過年回家,家的意味就遠不只是一屋之下普普通通的空間。在我們這個農耕文明哺育長大的民族,過年要回的這個家是遙遠而切近的不折不扣的根。西方曾有人把現代社會的生存狀態比喻為“拔根”狀態,而我們倘若沒有一個過年時候能夠回去的家,也就真的成了飄浮不定的浮萍,日子就總是過的虛虛的。即使如今我們擁有了城市的燈火明亮,早已遠離了真真切切的鄉土,也至少要在象徵意義上回溯到那個遙遠的根。因為那遙遠的牽系,人們才覺得自己並不孤單,如同一棵大樹上長出的枝條和葉子,長到再高也離不開根的滋養。回家,也是一次次對集體記憶的回想,獨木不成林,只有心靈落在那片熟悉的熱土上安歇片刻,此後一年才會過得踏踏實實,信心十足地舒展身姿。而如果家裏還有翹首期待的白髮雙親,那麼這份歷史記憶就附著在綿綿親情之上,生動而熱切的呼喚,誰能漠然置之呢?這些年,城市裏的人們也漸漸過上了耶誕節、陽曆年和母親節、情人節這些五花八門的洋節,但說實話,我總覺得這些節日像是一個個流行的時尚,雖然也會熱熱鬧鬧的,或者纏綿悱惻的,但總是跟自己最深處的那個部分隔著一層。那個部分像潛藏在內心某個角落,只是在農曆新年將近的時候,才開始躍躍欲試地活動起來。鞭炮一響,所有的情感閘門打開,整個魂魄都洶湧著流向更低處的家園,而自己,再也難以安心行走在外。

說家在低處,是因為過年要回的這個家,在一年裏絕大多數的時候往往是沉默的,它總是默默地停留在你記憶的低地。無論你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還是悲傷中,無論你功成名就志得意滿還是坎坎坷坷踉踉蹌蹌,它常常是什麼也不說。你的目光遊移在外面的天空的時候,又怎麼會捕捉到它遙遠的注視呢?但一年裏總有一個時候,它早早敞開胸懷等著你回來,它在低處,是為了讓在高處的你回來的榮光;它在低處,是為了跌倒的你回來的容易。新年對回家的人而言都是一個終點,也是一個起點。人們遠遠地回來,進一次家門,就像是一次身心的洗禮。家,不會給你冠冕,也不會對你審判。它只用如水的溫情,輕輕洗去你一年的虛浮的聲明或是厚重的塵霜。這個洗禮從不拒絕每一個遊身在外的人,也不會就此牽絆誰的腳步,你來了,看到它早已歡欣地等待,你走了,它又陷入另一次沉默的守望。一年裏,偶爾你在什麼時候想起它,它那遠遠的目光就穿過喧囂和蕪雜來到你的身旁。看著滿城的行人,我常常想,有多少那樣默默無言的注視遠遠的系在他們身後啊,像廣場上滿天飛舞的風箏,飛得再高,姿勢再優美,總有一根細到難以覺察的絲線長長地連著它們。過年回家,又是多麼深情的一件事情!

回家,像鳥兒歸巢,輕輕滑過千里之外的天空,棲向風中守望的枝條;回家,像池魚歸淵,遊過河流和海洋,潛向無聲的溫情之水。回家,目光不再被奇麗的夢想吸引,也不再被虛浮的繁華纏繞。鞭炮聲裏,一年將盡,如今我透過熱鬧的城市,仿佛看見一條漸漸清晰的道路,鋪滿厚厚落葉的黃土路的那一端,一棵大樹下有人正翹首期待,一扇門早已打開……


2005年2月5日應某報稿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