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0 15:11:10讀書齋

正常人


  

★內文試閱:

‧導讀

※因全文涉及故事情節,以下摘取部分內文刊出。※

千禧愛情與社交新「正常」之微顯像
◎曾麗玲(臺大外文系教授)

一年談起戀愛,之後同赴首都都柏林三一學院念大學,直到大學畢業男主角赴美攻讀碩士在即,前後共四年兩人分合不斷的過程。貌似老套的劇情,在作者莎莉‧魯尼刻意輕揮白描的筆觸之下,小說毅然譜出格局遠超過校園戀愛記、向「親密關係」致上的一闕禪頌。


二○一八年五月愛爾蘭以壓倒性的全民公投結果,通過撤銷實行已三十五年的國家反墮胎法案,魯尼在支持墮胎公投案通過後三個月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時,如此表達對該事件的感受:「我為我能覺得正常感到無比開心啊……當我現在走在路上,看到人們大概認同我的想法時,我覺得好自在」。她這番對「正常」的闡釋非常適合作為解讀她第二部小說《正常人》主旨的線索。小說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與筆調測試著康諾與梅黎安這兩個無法斷然分手的戀人的心理極限。兩人四年內不停分和的過程裡,的確穿插著熾烈的性愛,但更多時候,小說呈現兩人如同辯論士般不斷地說理、詰辯、甚至哲學性地論述著公眾議題,他們經常在性愛之後或在電郵當中談論資本主義的不公、社會階級(無)意識、菁英主義、全球監控系統等等類似如魯尼所經歷過支持墮胎的公投、這些具有「歷史時刻」的議題。這種角色理性與感性撕裂的狀態,應該與許多千禧世代面臨全球性危機時,油然而生很「正常」的無力感若合符節。但不昧於此類千禧無力感的《正常人》,卻堅持從個人、小處著眼,首先藉由梅黎安發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就不能正常人一樣……為什麼沒辦法讓人愛我?」的不平之鳴,凸顯一般正常人渴望被愛、並且想要脫離生存孤獨感的共同感受,進而利用描寫兩人糾纏的互動,主張格局雖小的親密人際關係如愛情,仍可以是改造他人、並形塑自我的一股眞動力。

‧摘文

二○一一年一月
康諾按門鈴的時候,梅黎安來開門。她身上還是學校制服,但脫掉毛衣,只穿襯衫和裙子,腳上也只套著褲襪,沒穿鞋。


噢,嗨,他說。


進來吧。


她轉身,穿過玄關。他跟在後面,把背後的大門關上。往下走幾個臺階就是廚房,他媽媽蘿芮在廚房裡,正剝下橡膠手套。梅黎安跳上流理臺,拿起一罐巧克力醬。已打開瓶蓋的罐子裡插了根湯匙。


聽梅黎安說你今天收到模擬考成績了,蘿芮說。


英文成績出來了,他說,各科公布的時間不一樣。妳要走了嗎?


蘿芮把手套折好,收回水槽底下,然後解開頭髮上的髮夾。康諾覺得這應該是她上車之後才會做的動作。


我聽說你考得很好,她說。


他是全班第一名,梅黎安說。


是啊,康諾說,梅黎安也考得很好。我們可以走了嗎?


正要解開圍裙的蘿芮愣了一下。


我不明白我們有什麼好急的,她說。


他雙手插口袋,強忍住不發出煩躁的嘆息。但為了不嘆氣,只能用力大吸一口氣,結果發出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像是嘆氣。


我去把烘乾機裡的衣服拿出來,蘿芮說,然後我們就可以走了,好嗎?


他什麼也沒說,就只是低著頭,任由蘿芮走出廚房。


你要吃一點嗎?梅黎安說。


她捧著那罐巧克力醬往前遞。他的手往口袋裡插得更深一些,彷彿想讓整個人都躱進口袋裡。


不了,謝謝,他說。


你今天拿到法文成績了嗎?


昨天。


他背靠著冰箱,看她舔湯匙。他和梅黎安在學校裡假裝互不相識。大家都知道梅黎安住在一幢有車道的白色豪宅,也知道康諾的母親是個淸潔婦,但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事實之間存在的特殊關係。


我拿到A1,他說。妳的德文呢?


A1,她說,你這是在炫耀嗎?


妳會拿到六百分的,對吧?


她聳聳肩。你大概也是,她說。


這個嘛,妳比我聰明。


別覺得難過,我比任何人都聰明。


梅黎安咧開嘴笑。她在學校裡表現得一副對誰都很不屑的樣子。她沒有朋友,午餐時間總是自己一個人邊看小說邊吃飯。有很多人恨她入骨。她十三歲喪父,康諾聽說她腦袋有點問題。但沒錯,她確實是學校裡最聰明的人。他很怕像這樣和她單獨在一起,但也發現自己幻想著能講些讓她佩服的事。
妳的英文不是班上第一名,他說。


她舔舔牙齒,蠻不在乎。


也許你應該教教我,康諾,她說。


他覺得耳朵發燙。她很可能只是耍耍嘴皮,並不是有意暗示什麼,但就算她意有所指,和她扯上任何關係,也都只會害他丟臉而已,因為她是眾人憎惡的對象。她穿難看的厚底平底鞋,素著一張臉,什麼妝也不上。還有人說她甚至不刮腿毛什麼的。康諾有一回聽說,她在學校食堂裡吃巧克力冰淇淋的時候沾到衣服上,於是衝進女廁,脫下上衣,拼命想在洗手臺洗乾淨。這是大家最愛講的故事,每個人都聽說過。如果她有意,大可以當眾在學校和康諾打招呼。下午見啦,她可以當著所有人的面前這麼說。如此一來,他肯定會陷入尷尬境地,而這也是她通常樂於做的。只是她從來沒這樣做。


你今天和妮莉老師說了什麼?梅黎安說。


噢,沒什麼。我不知道。考試吧。


梅黎安把湯匙在罐子裡轉了一圈。


她喜歡你還是怎麼著?梅黎安說。


康諾看著她轉動湯匙。他還是覺得耳朵發燙。


妳為什麼這樣說?他說。


天哪,你該不會和她談戀愛吧?


當然沒有。妳拿這種事開玩笑,覺得很好玩嗎?


對不起,梅黎安說。


她一臉專注,彷彿想從他的眼睛看穿他的腦袋。


你說得對,這一點都不好玩,她說,對不起。


他點點頭,稍微張望一下四周,鞋尖摳著磁磚之間的小縫。


我有時候覺得她在我身邊的時候表現得怪怪的,他說,但我沒跟別人說過。
就連在課堂上,我都覺得她不時挑逗你。


妳眞的這麼覺得?


梅黎安點點頭。他揉揉脖子。妮莉老師教經濟學。學校裡很多人議論紛紛,都說他對她有意思。有人甚至說他想加她臉書好友,但他根本沒這麼做,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事實上,對她,他什麼事也沒做,什麼話也沒說,他就只是靜靜坐在那裡,讓她對他做,對他說。她有時候會在課後留他下來,討論他的人生規劃,有一回,她甚至摸了他的制服領帶結。他不能吿訴別人說她做了什麼,因為大家會以為他在吹牛。成為班上同學注意的焦點,讓他覺得很尷尬,也很氣惱,所以他總是瞪著課本,瞪到書上的長條圖都開始變得模糊。


大家老是嘲笑說我喜歡她還是什麼的,他說,我根本就沒有。我的意思是,她表現得那樣,我怎麼可能還會喜歡她?


我看見的可不是這樣喔。


他不假思索地在制服襯衫上抹抹掌心。每個人都相信他喜歡妮莉老師,讓他有時候也不禁懷疑自己。會不會他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也渴望著她呢?他甚至不確切瞭解渴望該是什麼樣的感覺。在眞實生活裡,和別人上床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壓力好大,很難享受到快樂,害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有毛病,是不是沒辦法和女人親密,是不是有某種發育缺陷。事後他總是躺在那裡想著:我討厭到想吐。這會不會就是他眞實的反應?妮莉小姐挨近他課桌時,他覺得噁心想吐,會不會其實就是他對性的反應呢?可是他又怎麼會知道?
我可以替你去找雷昂老師,如果你希望的話,梅黎安說。我不會說是你吿訴我的,我會說是我自己注意到的。


天哪,不行,絕對不行。別吿訴任何人,好嗎?


好吧,沒問題。


他看著她,確認她是認眞的,然後點點頭。


她對你的態度,並不是你的錯,梅黎安說,你又沒做錯什麼。


他靜靜地說:那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喜歡她?


也許是因為她一跟你講話,你就臉紅。可是你知道嗎,你不時臉紅,那是你的招牌表情。


他發出短促不快的笑聲。謝啦,他說。


欸,你眞的很容易臉紅。


是喔,我自己都沒發現。


你現在就臉紅啦,梅黎安說。


他閉上眼睛,舌頭抵著上顎。他聽見梅黎安在笑。


妳幹嘛對人這麼尖酸刻薄?他說我才沒尖酸刻薄也不在乎你臉紅不臉紅,我不會吿訴別人的。


妳不會吿訴別人,並不表示妳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


好吧,她說,對不起。


他轉頭,看著窗外的花園。說是花園,其實是一整座「園子」,有網球場,還有一尊很大的石雕女像。他望著園子,臉貼近散發冰冷氣息的玻璃。學校同學喜歡講梅黎安在廁所洗手臺洗衣服的事,表面上看起來只是覺得好玩,但康諾認為,眞正的目的並非如此。梅黎安從未和學校裡的任何人交往,沒有人看過沒穿衣服的她,甚至沒有人知道她喜歡的是男是女,她不吿訴任何人。大家因此而憎恨她,康諾覺得這才是大家講這個八卦的原因。是因為對自己原本不容看見的場景瞠目結舌,所以才有的反應吧。


我不想和你吵架,她說。


我們沒吵架啊。


我知道你八成很討厭我,但你是唯一一個眞正和我講話的人。


我從沒說我討厭妳,他說。


這勾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頭。他有點困惑地轉開視線,但眼角還是瞥見她盯著他看。和梅黎安講話的時候,他總是覺得他倆保有絕對的隱私。他可以把自己的任何事情吿訴她,再怪異的事情都可以,她絕對不會吿訴別人,他知道。和她獨處,就像日常生活開了一扇門,他可以走進去,關上門。他並不怕她,事實上,她是個很隨興的人,但他很怕待在她身邊,因為他總是覺得自己的行為擧止很不自在,就連講話都和平常不太一樣。


幾個星期前,他在玄關等蘿芮,梅黎安穿著浴袍從樓梯下來。那只是件普通的白色浴袍,衣帶也很普通地打了個結。她頭髮濕淋淋,皮膚閃亮亮,像剛塗了乳霜。一看見康諾,她在樓梯上遲疑了一晌,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她或許有些慌,但並沒有亂了方寸。她轉身走回樓上的房間。他繼續站在玄關等候。他知道她很可能回房間穿衣服,待會兒再下樓來,她穿的會是在碰見他之後所挑選的衣服。但是,梅黎安還沒再度現身,蘿芮就準備好要離開了,所以他沒機會看見她換上什麼衣服。他倒也不是眞的很想知道啦。他當然也不會吿訴學校裡的任何人,說他看見她穿浴袍的模樣,或她有點慌亂的神態,因為這不關別人的事,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我想,我喜歡你,梅黎安說。


他愣了好幾秒鐘沒說話,他倆之間的隱私感如此強烈,彷彿有具體的重量,重重壓在他的臉和身體上。這時蘿芮回到廚房,把圍巾繫在脖子上。她輕輕敲了門,儘管門本來就是開著的。


可以走了嗎?她說。


可以,康諾說。


謝謝妳,蘿芮,梅黎安說。下個星期見。


康諾已經朝廚房門口走去,他媽媽說:你應該要說再見,不是嗎?他轉頭,卻沒辦法看著梅黎安,於是垂下目光看著地板。好吧,再見,他說。他沒停下腳步聽她的回答。


坐上車,他媽媽繫好安全帶,搖搖頭。你應該對她客氣一點,她說,她在學校很不好受。


他插進鑰匙,發動引擎,看著後照鏡。我對她很客氣,他說。


她其實非常敏感,蘿芮說。


我們可以談別的嗎?


蘿芮做個鬼臉。他瞪著擋風玻璃,假裝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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