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2 13:26:20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二回<8>

忽然發现竟走到了東單鼓楼.到处都是早市骡馬小贩,一家冥衣铺子把新紮纸糊的松鹤松鹿開路神搬出来晾.那开路神有門楼子高,鬚赤面蓝束髮金冠,身穿红戰袍,脚上皂罗靴,左手执着拜相玉印,右手执着方天畫戟,不知又是那位内閣要員大臣家裡死了人!冥衣铺旁橋頭,幾個趕脚儿放驢儿正給毛驢餵料刷洗.家樹聽那賣青菜的吆喝:青韮咧!芹菜辣椒唄!嫰黄瓜綠的哟!他也想叫,聽賣水果的吆喝:甜葡萄咧!嘎嘎棗!白葡萄咧!郎家園的脆棗哟!蜜棗味的大杏儿來!只要核儿钱噢!他也想叫.跟在一個賣羊頭肉的回回身后,见那回回腕上挎着一隻扁木箱,箱边的牛皮袋上插着一把尖刀,手里摇着一只小牛角筒.一個早起往井里吊水的抽烟袋男人把回回叫住,回回打開扁木箱,就在井旁青石上用尖刀切了点羊雜碎,抽烟袋的男人拿來一隻班駁的洋铁盤给盛上,回回把牛角小筒往羊雜碎上頭来回摇摇灑灑,家树聞那麻香是研得極细的花椒盐.回回拾掇拾掇,对着胡同院子拔聲吆喝:噢!花椒盐灑的羊頭肉咧!家树也想叫,他今天不知怎的就是想大叫,大叫,大叫!走街串衖的叫,學學那城南城北九腔十八調.

東單的棗花都開了,青灰的墙上红的黄的白的花,他也叫不出那個是红棗黑棗菱棗馬牙棗.一個穿没颜掉色大褂的老奶奶,拿了隻板凳膝上搁了只小竹篾籃,坐在墙根棗花底下剥豆角.家树笑着叫了聲:奶奶早!奶奶您忙活!他今天特别的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忽然的開声大叫更把他的心也活了.

看着够遠了,他才雇車拉到水車胡同,到了胡同口上就忙下車,心跳得厉害像做賊.他有一團愛,含在嘴里怕癢,吐出嘴外怕冷,他得找到沈姑娘問問她怎麼办?放她那儿好嗎?她也有一團嗎?他慢慢地蹭進胡同裡,一家一家的門牌仔细瞧,仔细的彷彿是個瞽盲,走快了那一團是要热化的,他得含到沈家去交給沈姑娘.蹭到胡同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四合院門上,贴了張小红纸片,写着沈宅兩個字.半開的窄條黑門板上钉掛着兩辫子乾蒜,門里是道歪裂的木隔扇擋着,木隔扇正下頭摆了只穢水桶,和七八口破瓦砵,贴靠着坑坑疤疤的爛煤簍,裡頭堆滿了帶煤末子的黄穢泥,簍上蓋着摇煤的破圆筛.隔扇上破了兩三個大窟窿,一條断脚板凳掛下来.他站在木隔扇前叫了几聲沈姑娘,没人應,又叫了幾声沈大娘,還是没人應,他上前一步進了院子.院裡拉繩晾着新洗的大褂裤子,溼溚溚一地的泥水,绳後頭的窗子.有几塊破了用报纸糊得密密的,有幾塊仍完好.其中一块贴晾着條白手绢,绢角繡了朵茉莉花.沈家也種了和陶家院子一樣的夹竹桃,種在口大破水缸裡,枝枝葉葉上全是泥,看着像一株黑树.家树到了他的梦里有些糊塗了,這院子是他古老遙遠的梦,他必是有好幾世荡荡廻廻,他在夹竹桃邊坐下,那儿的地是乾的,他坐進他的梦裡,把玩夹竹桃的黄葉子.坐着坐着他有一种打盹儿的感觉,但又不像盹儿,他是清醒的.

許久都没见人来,這樣在人院里坐着,倒有一点不好意思。他站起来暂别他的梦,缓缓地踱出木隔扇,作别蒜辫子.胡同底看得见大街,望过去大街也不见人影,他在胡同裡蛰来蛰去,總想回他的梦里坐着,就那様坐着也是好的.于是又蹭回沈家,和那蒜辫子说我又来了,和那破钵子说我又来了,和那摇煤筛说我又来了,和那溼溚溚的晾衣繩说我又来了,和那條断脚板凳说我又来了,再和那夹竹桃说我又来了!仍舊坐在夹竹桃的大水缸邊乾地上.

木隔扇後真的有了声響,嬌吟吟彷彿晶红红石榴子儿初绽缝儿,家树抬眼,竟就是他那癢一團冷一團热一團含在嘴裡的沈姑娘.沈姑娘见他微微诧异,抬睫毛瞅着家树低低地说:你来了?那模樣像含情凝睇谢君王,她必是喜歡他的!家樹正想回话,沈大娘進来了,一手端着针頭線腦篮,对着他朗声喊:樊少爺!哎呀,你可来了.另一手拉住他,眯眼笑道:幾時來的?怎知在院里坐着呢?樊少爺這是拿我們當自個家人,给我們沈家門前拴匹高頭馬,不是親来也是親了,往後咱沈家就是樊少爺家.说着忙把家树讓進屋.家树道:才來一会儿,看衣裳刚洗,知道绝對去不遠,就在院里等上了.大娘這些天好?家树眼神逡着沈姑娘,她别過脸唇歯生風地偷笑,家树一看那笑心里就熱化了.才晌午就有月光嗎?

家树進了屋,一屋子床铺锅爐盆瓢椅凳塞得满满的,那有個人站的地方.家树在門口下不得脚,铺上全是雜物和沈大娘的针线活儿.沈大娘本想收攏一处,空出点地方讓家树铺上坐,看着還是逼仄,帶家树弯進另一間低矮小房.靠土墙角有张大土炕,将屋子先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處,擺了一张小條桌,兩把缺了靠背的木頭椅.地上横堆着兩隻掉皮的灰黑箱子,箱上叠了兩口柳條筐,筐中兩颗乾缩了水的土豆.土炕上铺了张蘆席,蘆席上攤着酱红發黑的舊呢單子,一條满是补丁的土布薄棉被,折成塊豆乾铺在炕頭。墙上揭揭糊糊好幾層新舊年画,家树仔细看,是些塗了大红大绿颜色的《耗子嫁闺女》,《王小二怕媳妇》.這里屋没有窗,就靠前屋引来一些残光,這幾張没颜掉色的年画,成了屋裡唯一的鮮色和喜氣.這是家树第二回到這樣窮人家的住所,头一回是關寿峰.但关家到底和沈姑娘不同,家树心里忽然觉得份外心酸,竟像一種凄楚,簡直要掉眼淚,拿眼眶給逼着.沈大娘端来那张缺椅背的木頭小椅,拿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渾黯黯的冷酽茶,放在小条桌上,茶水已经泛起污油光。瓷杯恰好靠近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家树一看杯上的白瓷釉,都裂成了鱼鳞斑.他心里暗暗思忖,沈姑娘這样好的人品,就住這样的屋子麼?才想着,心裡憐憐地觉得世道不平,沈姑娘和关大叔都在世道里给委屈折腾.

沈大娘出去姑娘進来,指着白瓷杯向家树弯身嫣然一笑:你喝水。外頭沈大娘道:丫頭!你陪樊少爺坐会,我去买點瓜子招待樊少爺。家树待要起身拦阻,沈大娘三脚两脚已經出了木隔扇,屋子裡剩了他和她.沈姑娘将炕上棉被挪挪整整,在炕頭上坐下,問家树道:你抽烟卷嗎?家树摇手道:我不会抽烟。沈姑娘低頭揉那薄棉被上的棉捻子,揪揉着小小的棉絮球,她似乎特别喜歡揉東西.家树又觉得心給揉啊揉,揉成了一團说不上来式樣,就彷彿那棉球吧,在她纎圆圆的手指儿裡.家树不知怎的,他那机靈俏皮的嘴,遇上沈姑娘就不会说话了.沈姑娘又站起来,把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牵,又将桌上的雜物移了移,再把煤油灯和只破碗,送到外面那屋去.輕輕说着:它們怎麽会在這儿?轻得彷彿不打算让家树聽见,拿了出去又回来,站在铺前撫那《耗子嫁闺女》的年画.家树犹豫了半天這才想起话来了,笑道:沈姑娘!你上落子馆唱了嗎?话刚出去就觉得失言,因沈大娘说過没好衣裳穿,才去不得落子馆,他給的那一塊钱那裡能做衣裳?自然是不曾上落子馆的。沈姑娘未加考便答道:去過的。家樹道:在落子馆裡,一定是有個名字的,人家都怎麽喊你?沈姑娘拿手摀嘴勾起唇角微笑道:我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緊!家树笑道:好雅致的名儿.说着自言自语吟道:鳯兮鳯兮!有鳯来兮!鳯喜笑道:你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個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認识字,在那個学校念書?鳯喜笑道:那裡能進学堂?從前院裡一個街坊,是个教書的先生,愛听我唱大鼓书,说是把唱本裡的词儿都教給我,我跟他学着念了一年多,稍微认些字,都是唱本里的字唄.家树道:《下论》你知道嗎?鳯兮鳯兮這两个字,在《下论》裡.鳯喜羞着摇摇頭.家树笑道:下回我帶書来翻給你瞧.鳯喜點頭,那样近的距离,说话像哈气在人身上.家树又喜孜孜道:你能写信嗎?鳯喜道:不知道,没給人寫過.家树道:记账呢?鳯喜笑道:我們這種人家,還记什么帐呢?家树道:你家裡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嗎?鳯喜道:我妈接点针线活儿做,你瞧,都堆在前頭炕上。家树道:什么叫活儿?鳯喜先是抿嘴一笑,然後瞅着他道:也有你不知道的!你真是个南邊人,'活儿'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就叫'做活',我也做些,要不刮風下雨,不能出去唱時怎么办呢?家树道:這样说,姑娘是心靈手巧的.鳯喜听他稱赞很是开心,手搂着自個的颈子耳珠子,笑着低了头不说話.家树觉得想親那耳珠子,脸忽然烧红.胡亂拿话搭讪,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瓜子回来。

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少爺!你请用一点,真没臉说,咱家连只乾净碟子都没有。鳯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沈大娘笑道:這是实话,有什麼打紧?本来是个窮人家,我就看樊少爺不是那种狗朝屁走人朝势走的人,不会嫌咱們,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鳯喜嗔道:媽你别说了,怪難聽的,你出去幹你的活吧.沈大娘看着他們倆,意味深長的笑道:我出去看能不能添点新茶水.

鳯喜看沈大娘出了屋子外头,抓了一把瓜子逓過来,翘着小指捧给家树道:你接着吧,桌上脏.家树伸手接了。鳯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兩隻手伸出来,比我們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只顧昂頭盯着她看,嘴角笑噙噙的.鳯喜道:你樂什麽?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说着两隻手伸到家树眼前,把掌一翻.她今天穿得是家常土布衫裤,白底起豆芽大的雜色小花,锁着红线盤的扣子,底下一条灰白寬口布裤,仍用红绳缠者兩條辮.家树身上是学生常穿的白襯衣,和那黑青年装的裤子,他看着觉得樣樣好.家树看得她脸红,把手缩回去,他心里立刻惘然若失,忙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聽。譬如剛剛你所说那句'怪贫的','贫'字就有意思。鳯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幾時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斯斯文文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戱一樣,真好听。鳯喜怯怯地望他一眼道:以後你别听我唱大鼓書,上我家来聽我说话。沈大娘借来一把壺,灌足了新烧的热白開,進屋来问道:上咱家來聽你说啥?鳯喜遠遠瞟着将嘴朝家树一努,扬高声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一串脆嗓道:喔,樊少爺愛聽我家丫頭说话,差去給樊少爺使唤,穿衣戴帽天天伺候着,可不有得聽了。家树道:那怎敢當!刚说到這儿,鳯喜斟了一杯热茶,雙手捧了給家树,眼睨着他,吁着聲音輕道:少爺喝茶,這樣伺候還成嗎?家树接過把個心癢得不知死所,佯装拍打裤上几球棉捻子,她刚才揉了給沾上的,也笑。他初進門的时候,觉得屋子窄小零亂,现在觉得高堂明亮,彷彿真點了日光月光.家树笑道:這院裡几户人家?鳯喜道:一共三户,都是作小生意小買賣的,一户賣鹅毛撢,一户給人摇煤球,你若不嫌屋子髒,儘管来,不要紧的,就怕你不願來.家树看着她,嘻嘻的笑.鳯喜曲盤了两隻脚坐在炕上,脚上穿着洗白的襪子,她的脚樣好,像軟嫩两段茭白笋.鳯喜用手環抱着膝盖,偏頭枕着自己的手,脸上红撲撲地安静坐着,家树看之不盡也不想说话.半晌,鳯喜睇他问道:你為什麼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為你笑我才笑的。鳯喜道:這不是你的真话,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實说吧,你的模樣儿很像我的一個女同學。他说的就是昨晚新認得的何丽娜,本来要说女朋友,话到嘴邊改了.鳯喜摇頭道:不能不能,你的女同学,一定是些千金小姐,那能像我這樣寒碜。家树道:不,你生得比她好。鳯喜聽了,且不说什麼,只望着他把嘴一撅,家树觉得她那清媚竟是更燎火燎心,禁不住一陣麻颤.

家树担憂陶太太起床找人,又谈了一会,只好不捨地先告辭,说是明天再來.沈大娘進屋道:樊少爺!你别走,我正盤算給你作碗炸酱面.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大娘的炸酱麵必是好吃的.他從身上掏了一张五塊錢的钞票,交在沈大娘手裡,笑道:小意思,给鳯喜姑娘買鞋穿,今天吃了你瓜子花生米也该的.说罷臉上兀自红了。因不好意思,三步两步搶着出屋子,牵了一牵衣角肩頭.鳯喜追上來道:我陪你走一段.出了院門,鳯喜低頭看鞋上圆圆的布口,兀自呵呵地浅笑,家树看她.她见四下没人,對家树神秘地笑道:你丢了樣東西了。家树伸手拍拍裤袋,又伸進袋裡掏了掏道:我没帶什麼東西來呀!鳯喜脸红得像脸上長出柿子,從襟底掏出一个报纸包,纸包的很不齐整,顯然是匆匆忙忙剛包上的.鳯喜把纸包递给他道:你丢的东西在這儿呢!家树接過想打開瞧,鳯喜伸手按住,瞅了他一眼羞道:你别在這儿瞧,瞧了就不靈了,你先揣在身上,回家瞧。说完扭身就走.家树望着她的背影,两條繫了红丝線的辫子,跑得盪盪扬扬,恍然大悟並不是自己丢了什麼纸包,心下又愛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