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2 13:23:34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二回<6>

陶太太繫着蝴蝶鞋,在滑亮的花崗石打磨地板上曼妙地带溜帶轉,低了頭细细前看側看審查那鞋和脚,眼里都是顧盼生姿,彷彿宠着一個嬌養的婴孩.家树插問一句:表姐這樣的鞋得多少钱一双?陶太太把兩隻胳膊搭上肩施施地晃摇着身子,眼睛還在望着鞋,也不看家树.幽幽地低着頭笑道:我也不知多少钱,和一家鞋店很熟,介绍了他兩三千块钱鞋生意,所以送我一雙鞋,鞋樣倒是我畫了图指定做的.家树道:兩三千塊?那是多少双鞋的生意?陶太太道:你别没见過世面了,我們场子裡跳舞的鞋子,三四十块钱的都寒碜,在家當睡鞋差不多,没有個三五百一雙贴鑽钉珠的谁敢穿來?家树道:原来如此,看來表嫂這雙鞋,就算珠子是假的,也值百八十塊钱吧?陶太太道:小珠子不值什麼,自然是真的。

家树笑道:表嫂穿了這麼好看的衣衫,又穿了這麽好看的鞋,今天一定是艷冠群芳.陶太太道:你别小看我這身,大姐做鞋二姐學樣的人多着呢!不過,盛饭看蒲包,穿衣看架子,你今天去了就知道!可不是人人穿了都能看.趁今晚伯和也去,人多不遮臉,給你介绍兩個女朋友,如何?哎,你還不换身好西装去?家树笑道:我刚和表哥说了我没西服,表哥说不成問题.陶太太道:那還成?當下自己扭身走回房去,拎了陶伯和一衣架瑞蚨祥西鸿记量身定做的雙排扣浅灰麻料西装配修士领纯真丝襯衫,外加一顶盛锡福裁的同料窄邊便帽,一罐聖罗蘭洒頭香水,一把细歯牙梳,走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提了香水盖就朝家树周身洒水般喷一圈.家树忙閃躲.陶太太追着還喷,笑道:不行不行,非换件衣裳梳梳頭。不然我可不带你去。家树笑道:我没要去啊.伯和道:去换吧,我就腰围比你粗,皮带繫紧点上装遮着看不出来.北京饭店就是不跳舞,音樂也值得聼.樂隊首席指揮是俄羅斯音樂大學校长托拉基夫.家樹道:一個俄羅斯國家音樂大學校长,何至于到我們中國来幹饭店跳舞场指揮?伯和道:你不知道麼?他是俄羅斯白黨,现在是红色政權,只好到中國来,這在北京很多.若俄羅斯還是帝国,那他當然吃香喝辣,怎麽也不可能輪到他來,你還不去见識见識音樂大師?家树道:那是非去不可。

家树按陶太太的意思换上陶伯和的西装,他宽肩大背腰板瘦削,穿来竟是風流倜儻,倒和陶太太搭配得一對璧人.三個人坐陶家私家車上北京饭店。

  晚餐已經收了,吃過饭的人都等着跳舞.伯和夫妇和家树拣了面朝舞池中央的包厢。外面陆续不断進来人,一個十七八歳女子,穿了鹦鹉绿滑缎束腰低胸短蓬裙西洋舞衣,兩條水鑽密缝的细带子吊在肩上,到了胸前用一對金丝镶嵌红绿寶的蜻蜓别针咬紧,兩段葱白的胳膊套着半截黑蕾丝纱提花長手套,到了手腕部份一圈绿缎钉碎钻的鬆紧带箍着,冰雪般的一抹胸挺在人眼前,鼓包包彷彿雪地暗埋了兩颗青蘋果。

奇怪的是家树看那面貌,竟和唱大鼓的沈姑娘十分相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若非她烫得下摆卷浪的時髦短髮,真要吃惊就是沈姑娘.自從见了沈姑娘,瞧见那個好看的女人都像她,偏連名字都没問上,家树不知想到那里去了,眼睛獃鹅般直對着人看,陶太太拉那女子坐進包厢.對家树笑道:哎!我给你們介绍,這是何丽娜!這是樊家树.丽娜你和谁来的?何麗娜道:没有,我自個儿来的.陶太太会心一笑:正好,家树也没伴,你今晚就陪他.半月型的紫皮沙發包厢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左首,家树坐右首,家树右邊还有一個座位.陶太太就道:丽娜就坐这里吧,今晚可谁可都不许轉台.

   麗娜刚刚贴近家树,先是一陣香風,家树不好抬頭也不好低頭,抬頭是她油红红的嘴,低頭是她馒頭白的胸,不看她氣味却撓得不能不礼貌周到,又是給她遞茶拿瓜子毛巾太妃糖,又是找话题消除一些她的威力範围.丽娜倒是行雲流水,這里是她的地盤,見酒保走過,黑蕾丝长手套西班牙舞般抬高一拽,酒保叫声:何小姐!丽娜低聲说了句法文,没一会儿酒保捧来小木桶子冰湃一瓶酒,用鏍丝拴子把软木塞盖旋开,冒起一泡氣,先給丽娜的玻璃杯满满斟上,再給陶伯和夫婦和家树都倒满.丽娜娇態可掬擎着杯道:敬你們,這酒钱算我的.先是抿在唇上沾一口,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一飲而盡,那熟極而流的天真老练是光明正大的淫蕩,家樹不得不屈服,低頭偏瞧见她紧紧挨着自己腿的她的腿,绿罗裙下原来還襯了和手套同樣的提花黑蕾丝纱,那類蓬纱有一種神经质的刺扎,時不時扎在家树腿上,他穿的麻料本也有一些微粗的颗粒,搅扎在一塊一路麻上来,更是不得安生.他不自禁在桌底下把腿游来挪去.

  家树心想:中國女人對自己的身体,是這樣大意的嗎?男人似乎認為是神秘的,不大用文字去记録女人肉体之美,自古以来,女人身上的溢美之词,什麼杏眼,桃腮,春葱,柳眉,鹅颈,雲鬢,玉臂,雪脯,凝脂.....都是極抽象的,但再寫意也連胸部都恭维到了,却不记得有什麼颂词送給腿的.古人對腿似乎是非常尊重的,認為穿叉脚裤子都太觸目驚心,须得罩上澈底规律化一幅长裙,把脚盤都给蓋住,即使是男人也没有什麼露腿的装束,衣長直掩而下,内裡的驚涛駭浪揭竿而起.家樹胡思亂想着,眼神却未移开兩個人的腿,陶太太瞧着对伯和斜睨一笑,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第一支舞曲響了,陶太太掛在伯和身上遛進舞池,把眼神向丽娜一飘.

一個人的性情多半是這樣,和木纳老實的在一起久了,见了活潑伶俐些的,便觉聰明可喜,若是和活潑伶俐些的在一起久了,见了木纳老实的,又觉得温存可親了.何丽娜天天在跳舞场里消磨時間,见的都是生龍活虎給竿顺爬的青皮混子,忽然遇到家树書生如玉,忽然也就端莊自歛起來,難得的矜持,當下並没有起身带家树,倒似等家树上前相邀。跳舞场里若身边女子在音樂奏起之后,並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坐男子身边,當然是心意已许的一對,正在给他一親芳泽的機會,何况丽娜身子背後也是一抹雪腻,手搭在上頭恐怕就如蜻蜓叮牡丹.家树偏是種田都行就不會跳舞,跟不上节拍的锉像他有自知之明,瞧着丽娜不去找舞伴,反而换了一種嫻静含蓄的姿態,大窘之下故意側轉身子饶有興味的研究其他的女人.丽娜等半天,只好優雅地給自己再斟上一杯酒,眼睛滴溜溜转到酒杯上,脸上带着叫君恣意憐的奇特的微笑,将那玻璃杯口,轻敲那微张的嘴里两排又齐又白细的细牙,動也不動,终於眼珠子缓缓吊到家树身上,斜手擺下酒杯問道:樊家树!你为什麼不请我跳舞?家树手脚失措的道:惭愧得很,我真的不會.麗娜咬牙笑道:别假腥腥了,大學生有不会跳舞的?家树笑道:实在是真不会,會我就请你了,跳舞场我還是頭一回来.丽娜道:真的嗎?但這也不是難事,你跟表嫂學一个礼拜,保管全都会。家樹道:我跟表哥说了,我在這上頭是大炮打麻雀,難看得很,不學也罢。

  伯和夫妇歇舞回座,看见家树和丽娜有说有笑,陶太太滿意的说道:没有梧桐树,那招鳯凰來,我們陶家的梧桐树不壊吧!不是我见隻雀兒就打個蛋,你瞧瞧你們倆個唱天仙配似的!粗麻織不了细绢,没有個好身家那来你們倆這等人品!瞧着就顺眼.陶伯和自去周旋,陶太太給拉了凑女眷跳满场飛的兔子舞.又丢下家树和丽娜獨坐,再一曲丽娜就給别人请走,始终没回到座上.

  家树坐壁花直陪到十二点,真是把全场女性服装研究透澈,足以發表學術报告.實在有些倦意,对伯和道:回家吧?伯和道:还早啊!家树道:我没這福气,我的頭昏.伯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伯和因隔天還得上衙门,也是不能再久坐,不过是陶太太意猶未盡,她反正睡到日上三竿,家树開口说走,正好提早收隊.便拉了陶太太道:家树頭昏,我们回去吧。喊算账连同丽娜叫的酒钱一共二十五元八角,伯和皮夹里抽出三張十元钞票,交给酒保手一挥道:甭找了.酒保一路恭送出門。家树心里雖知表哥表嫂每月跳舞餐费必多,但這一出手还是嚇人,那一瓶清湯寡水帶酸味的法國酒,就是廿块钱.沈大娘说他是每天給一点,够全家嚼谷,看来陶伯和是拔一根毫毛,比他的腰粗.他已經觉得自己花钱大手大脚是個败的,现在大開眼界.

  丽娜来了,见他們走也说走,笑道:酒钱呢?说好算我的!随即從一只绿缎黑手把香奈兒提包裏抽出四十塊钱丢給陶伯和,伯和道:不用了,都结了。丽娜道:不行,给樊家树瞧我是佔人便宜的,這不行,非拿不可.陶太太笑道:這也是,有钱難买觀音架子,别讓家树瞧低了.说着把四十一分為二,各拿一半.麗娜道:我的車没来,搭你們车回去,好嗎?伯和道:當然.陶太太和麗娜结伴去储衣檯领回披風兜身,出来顺手又給了站門的红頭印度阿三兩塊钱小费,家树看在眼里真受刺激。沈姑娘唱大鼓他給一塊钱,沈家全家受宠若驚,拿他當下界菩薩.像何麗娜這樣花法,谁要做了她的丈夫,可不是吃老公,穿老公,灶裡没柴了還得燒老公.麗娜那知他心事重重,只顧和陶太太點评今日服装戰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