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2 13:23:33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二回<5>

家树停脚一看並不認得,京城他除了舊同学就是表哥舅舅,怎知他姓樊?婦人一见他回頭就知確是家樹,走到身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才唱大鼓书的丫頭,是我的閨女。我谢谢你。家树看她也是四十多歳年纪,白糖糕般澎鬆一張笑脸,微寡凹的薄薄兩片嘴,眉上眼尾略有些皱纹,洗白的粗蓝布大褂襟上,细针脚钉着兩塊花稠布補丁,鄕气里带點精明要强。家树道:哦!你是她母親,大娘好!大娘找我有事?沈大娘道:难得樊先生你這样好的人。想打听打听樊先生在哪個衙門管事?家树低頭将手在身上一拂,笑道:我这浑身上下,可有一点衙门氣?告诉你无妨,我還是個学生。沈大娘笑道:瞧着就像是位少爺,好生好樣的.我們就住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没事,常上我們家坐坐,你到那儿找姓沈的街坊都認得.唱大鼓的姑娘走過来,家树一见她,心下就有些眷恋,像蝴蝶飛進了心窝裡,把翅膀震啊震,震得人心上頭丝丝癢癢。沈大娘问她:丫頭,怎么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说,有了樊先生给的钱,今天不弹了,他要喝酒去。说着靠到沈大娘身后,偏着身子把辫梢揉在手里,髮網已经拆了,留得是兩根齐肩小辫繞着红绳,额頭用根小髮夹把留海捌起来,露出蛋圆的髮线.她那样不住的揉啊揉,彷彿把家树的心也揉了,那神气倒像含情脉脉,家树當下真有不知死所的感觉,訕訕的笑道: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姑娘唱得這样好,为什麼不上落子馆去唱呢?沈大娘搶道:窮啊!你瞧,我
們丫頭这身衣服,那能到落子馆去唱呢?再说她二叔,是個场面没人缘儿不成事的,谁給介绍去唱呢?要能遇上樊少爺这样好的人,我家丫頭才有個指望.随便一天一点,就够我們嚼谷的
了!樊少爷,你府上哪儿?我們能去请安吗?家树笑道:住亲戚家里.三個人边仔细形容地址住处如何寻找边走出坛外.路上来往的骡马很多,不時飛来一阵沙子也不便路邊说话,家树料定表哥表嫂定等他吃饭,忙雇车回家.

  刚喝点水洗個臉,陶伯和夫婦就差刘福请過去吃饭.陶伯和一兒一女,都只有三五歳,另有保姆带着,一般不上饭桌,饭廳裡就只摆了三副碗筷,家树上坐,陶伯和俩横头。陶太太一面吃饭,一面有意無意的對着家树笑,她是常把人心难摸雞肫難剥掛口上的人,老怨吃虧上當,笑得家树坐立不安.陶太太道:這一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獨游,也不讓跟着,很有趣吧?家树道:表哥表嫂都忙,不好意思老叫你們陪,只好自個瞎摸瞎闯.伯和道:今天闖那去啦?家树道:到文盛斎扇畫店選了把扇面,想給我媽寄去.陶太太望着家树继续笑,耳墜上勾的两片翡翠秋葉摇惴惴打着脸,摇头道:不对.説時把手上捏着吃饭的象牙筷頭,翻過來在家树脸
上轻轻一戳,笑道:晒得這样红,扇画店太陽大麽?她那類動作總带着不澈底的母性風情,年華老去前的女人特有的嬌嫩.伯和也笑道:聽刘福说,你和天橋一个练把式的老頭交上了,那老頭儿有個女兒。家树笑道:真是笑话,難道我是因為他有個女兒,才去跟他交朋友不成?陶太太道:表弟真是平民化,不過,人心隔肚皮,狐心隔毛衣,走江湖的口裡蜜心裡锯,可不能随便沾!……你要女朋友……,说到这里,把象牙筷头又翻轉來敲敲自己微翘的鼻尖笑道:我有的是,表嫂有的是!家树道:表嫂说了好几回,始终没介绍一個.陶太太道:你成天不见人影,怎麽個介绍法?你得跟着我才成啊,跟我上北京饭店去,包凖有你滿意的.家树道:北京
饭店?跳舞嗎?我又不会,我到了舞厅是大炮打麻雀,一點用也没有,我上不得檯盤,光是看人跳舞,没意思.陶太太道:多去几回裡頭找個女朋友,就有意思了,總比坐在天橋又臊又臭的小茶馆里鬼混強!家树道:表嫂老疑心我到天桥去幹什麼见不得人!其實人家都是有真本事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样.伯和道:不提也罷,反正都過去了,有本事也好,没本事也好,人已經走了,没啥值得再说.你少去没错,你是來考学校的.我就说一句,花對花,柳對柳,破簸箕配壞扫帚,你好歹顧點身份.

家树脸僵了一下心自疑惑,關寿峰远走高飛,他們怎麽又知道?准是刘福嚼舌,下人專愛搞包打聽.管不了這麼多,爹媽都管不得,那里表哥管?只要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硬是不说话谁也管不着,當下專心扒飯一概不理.

  吃過晚饭,陶太太一心念着張羅修饰,可不能在场子裡输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戱院看电影,都是社交大事,身上穿戴第二天能傳遍北京城.寒磣了給写在小报上還了得,谁不是全身家當上陣.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忙不迭回房.家树道:表嫂忙换衣,我回房温書.伯和道:今晚一块去吧,算见识见识北京饭店.来了北京就走一趟,不比上海和平饭店差.家树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伯和道:谁说跳舞得穿西服,長袍馬褂跳得人多的是,齐整就行了.话说完瞧着家树一笑:表弟此等人品,身上只要穿了衣裳,滿場就能招人注目,要什麼好衣服.家樹難得聽伯和说笑,一聽腔上一热,立刻拼死也要吃河豚般點頭道:表哥這麼给面子,那當然非去不可.伯和道:你甭客气,你是陶家亲族里有名的生得好,小時候像个女孩似的,還比现在胖些,记不记得大伙在後頭喊你赛贵妃,哈!家樹也笑,他母親想極了有個女兒,給他裁的衣裳面料都太鮮,又不讓把頭像街坊毛孩子剃光.伯和又道:女人若太爱美,那全是為自己,不是争
出風頭就是招蜂引蝶,比如你表嫂,已经很好了,還再搞一個鐘點,給谁看?我看都差不多.家树大笑。伯和再道:説穿了不过是点虚荣之心,喜歡聽人说好话,要人當面赞美,所以外國男人流行當面稱赞女人.你表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誇她美,回來能说一晚上,若是一晚上也没人说,明天還不知得花掉多少钱.

  家树随伯和踱到玄關,松木七巧桌放了隻透明六面玻璃方盒,每面的稜上都镶滚着五色印度绸包的细窄花邊,滚到四角换成閃金印度绸玫瑰,盒裡是红絲绒铺的底.家树道:好漂亮的盒,谁送给表哥的纪念银盾嗎?陶伯和因在外交部公幹,平時送银盾的单位不少,什麽功在社稷宣揚國威.伯和口里叨着半截雪茄,努嘴将雪茄衔在唇皮上揿动,含混的道:什麽银盾盒,你看清楚點.家树细看果然不是,盒大却不高盒托又太小,倒有些像盛玉器的盒,玻璃盒装玉器没见過,怕是很容易磨擦也不合理,一般都是錦盒.伯和笑道:越猜越遠,待會你自己瞧.

  陶太太出来了。银装素裹一件亮鼠灰小蓋袖挖瓶领開衩绸衫,長度恰齐膝下,领边袖口都滚了桃红的寬辫子,沿辫钉缝一排排杏仁大蓝寶鑲碎鑚扣飾,瓶领上光出一截短脖,也圍了一色桃红底钉缝珍珠蓝寶镶碎鑚的颈圈,蓝寶有颗鹌鹑蛋大,紧紧的锁扣在咽喉正中間,是很有展覽效果的.家树未曾開口,陶太太在家树前转個身笑道:表弟!你瞧我新找人设计的這身衣服好不好?家树道:表嫂是最講究美學效果的,自己设计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太道:我認為中國的絲绸,做女人的衣服最好看,所以我订做衣服,不論春夏秋冬都只选上好的杭绸,就是鞋面鞋帮也一樣,我不主張那些印度缎、印度绸。説時把長衫開衩掀高,露出裡面腿股,踮着脚尖在紫丝绒的小圆凳上左右摇晃。家树低頭看,银白鏤空織網的長丝袜,紧裹着肉滚的腿,襪的網洞上也钉着珍珠碎鑽,脚上是双同料银灰缎跳舞鞋,沿鞋口一式镶上桃紅细辫,沿脚趾密钉蓝寶小钻,毫不收敛的诱色嵌進微露的趾缝間,一條桃红锁带再横過脚背,钉出一路细白珠子,倒了脚背正中央,化做一隻抖颤颤的全珠花蝴蝶.家树笑道:表姐這雙鞋,真是太精致了
,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這双鞋呀。陶太太道: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踏,鞋就是用来踩泥的,怕什麼呢?别説這雙鞋,就這装鞋的玻璃盒子,看着就显嬌贵.家树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表姐的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