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家树即和關寿峰常来往，請他喝過几回酒．妙峰山玫瑰露酒比香片還出名，香片是後來山下店家自個冒名晒的，原来醸的只是玫瑰油和玫瑰露酒．山上的玫瑰紅得發紫，馥郁幽甜含油量高，提油醸酒兩宜，寿峰可是從来没喝過．家树本来想给秀姑也買瓶玫瑰油搽耳窝身子，有钱人家女孩都搽．想想還是不妥當，只買了些花色清雅的碎花细布給秀姑做衣裳．秀姑走惯了天橋身段柔軟靈矯，穿上好衣裳，像话本裡烟雲供養的女侠，家树想他若真有個這樣的姐姐，一定得叫樊梨花．

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並不去看他，窮人不爱走動富家可以理解．家树家裡来信要他回上海一趟，匆忙一走就是半月，回来再去大雜院找時，竟然关家父女倆都搬走了，問雜院裡蹭油剃頭修脚挑水卜卦，焊壺匠焗碗匠繞线匠賣花鸡蛋儿的鄰居，全都说：不知道，關姑娘説是她爹要回山東．谁也没空理他這樣的閑帮渾凑！好好的怎麼忽然回山东呢？家树遇上關寿峰當他是李靖遇上虬髯客，加個紅拂女秀姑，恰是一齣風塵三侠，雖然比得不倫不類，但自從遇见他們，天天想着他們，打小對京城的傳奇想像全投到寿峰和秀姑身上．现在忽然隐去，雖说更似神龍出没高来高去
，但家树那糖黏黏的性子，失魂落魄彷彿丢了爹媽．大雜院前有棵嘎嘎棗树刚抽花
，树下停个賣豆汁的攤贩，想是大雜院裡的街坊．地上破甎堆的灶，正把一口大铁锅烧滚了熬豆汁，将一木桶泡过磨好的綠豆白米糊，倒進锅熬，糊稠稠的綠豆白米發過酵，气味帶刺酸，配上辣咸菜八寶酱菜很飽肚子．家树平时是不喝的，心情壞口裡苦，就想吃點酸辣重味，何况捨不得離開這大雜院，也想等等指不定關大叔忽然回来．撩了衣襟，就蹲坐在嘎嘎棗树下，叫了两碗喝．兩碗下肚热汗淋漓，似乎也不那麼難受了。

隔天風清氣爽，家树急得雇了人力車．就上天橋找人．到练武茶馆探問关寿峰的踪迹，茶馆裡说：有天來坐了一會，不住的唉聲嘆气，以後就不见他来。家树听了更是懸念，悶悶地走出茶馆，顺着雜耍场胡亂踱步，就想着猛然撞见．天橋外拉煤球的骆驼隊，慢吞吞噹啷啷摇過，家树上回来天橋，像骑骆驼吃包子樂巅了馅，這回却像趕骆驼失前蹄，倒足了煤，他自己想着又愁又笑．没心没绪的往南走近先農壇的外壇．四月的天氣，壇裡的蘆苇已有一尺来高，青鬰飄然漫長到外壇的紅墙．撥開青蘆苇界出了幾條黄色大线，是新闢的往外坛的草徑．到了壇裡才有兩路青蒼森儼的古柏神道，聳出一座伸入半空的漢白玉鐘塔，鐘塔底也零零落落聚合着人堆．

家树往人堆裡找．南鐘塔底是漢白玉觀耕台，欄杆上坐了個四十多歳弹三弦的男人
，木黄一張棗核瘦小臉，偏留了一腮短樁胡子，泥黑眉毛深陷眼眶，模樣落魄得厉害，身上的黑布夹袍上一條條油焦黄，抱着三弦彈得叮咚動人，却没有一個過去听
．家树见他落寞着急，不断把按弦的左手上上下下撥捻，似乎是常聽见的四季調．家樹替他叫屈，他脾性同情弱者，不免走上前去．那人弹了一會不见有人向前，把三弦放下嘆了一口气：這年頭儿．．．．话还没往下説，家樹口袋裡掏出一把铜子
，笑道：我给你開開張吧！

男人接過钱，放出苦笑来，對家树道：這位爺，您真是个好人，不瞒您说，天天不是這樣，我有個侄女儿今天還没來．话没说完眉毛一抬道：来了！来了！少爺您别走，您聽她唱一段儿，准不會错。走來個十六七歳年青姑娘，圆裡帶尖標凖瓜子脸儿，杏白泛出淡淡桃粉，娟娟细秀．额上梳着長齐眉心的覆髮，用隻黑線髮網從顶心往後兜起来，露出净白的颈项。身上穿的舊蓝竹布斜襟長衫，襟上别了朵大梔子花，脚上是双圆口白襪絆带鞋，手裡提着面小鼓，和一柄竹條鼓架。她走近前對男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男人将嘴朝家树一努：要不是這位少爺給了我两吊钱，真真一個子儿也没捞着。

姑娘对家树眄了一眼，低頭笑着．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不住再拿眼神飄到家樹身上打量，臉上又疑又喜，這樣的地方怎麼能有這樣好的一個人？弹三弦的男人在身边的蓝布袋里，抽出兩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姑娘。姑娘接了鼓棍，未曾打鼓早圍来了七八個男人．家樹不知怎的觉得這姑娘模樣熟悉，像打那儿见過，身子給钉了地樁動弹不得．姑娘打起鼓板来。弹三弦的先将三弦子弹了一段過門，随后站起来笑道：我這丫頭是初学的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多包涵，我們叔姪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台階上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红楼梦上的故事，不敢说好，但我這丫頭唱着倒是對劲。说畢又在欄杆上弹起三弦。姑娘三拍两拍打起鼓點，甩起拍板，一双眼睛不知不觉間，在家树身上溜了好几回。家树见她冰雪聰明自有一種清媚，彷彿魂魄被牵着．她圆圆的眼睛溜到家樹身上，家樹微微一震，一颗心像給什麼絲线給拴了綑了．姑娘似乎也知道他起了憐惜之意
，颊上兀自緋红．

一会兒功夫就聚来二三十個聽書的，家樹忽然腼腆，不好意思坐得太靠近．瞧见身边有截歪倒树榦的古柏，一脚踏在树榦上頭，一手歪身撑着脑袋聽，更显得鹤立鸡群招眼，弄得姑娘就只瞧见他一個人，幸而是见過場子的，鼓點拍板都没亂套．弹三弦的伴着姑娘唱起来，因为先得了家樹兩吊钱，唱得格外起勁．三弦子一個鼓板一個鼓板伴弹得恰到好处，姑娘垂下眉眼悠悠的往下唱，唱到兩句詞：看這冷冷清清的瀟湘院，一阵阵的西風吹動了绿纱窗，那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
，有谁知道女儿家這時候的心肠？末了一句，拖了很長很長幽怨的尾音，目光却藏在深深的睫毛間，悄悄向家樹不经意流轉，家树又是一震。大鼓词本是極尋常的，但她唱得那樣婉妙，加上三弦音调又弾得凄楚，叫人无法不動容．围听的人都低下頭，一声不響的聽她继續唱，一直到唱完有几個站起来，撲掉身上的土搭讪着走開
．弹三弦的男人连忙放下樂器，從台阶上拿了只小柳條盤向大家要钱。有给一個子儿的，有给二個子儿的，收完之後，也不過十多个子儿。他看家树站得遠，刚才已经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過来再要，将柳條盤一摇，却又覺得钱太少，遥遥對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伸手就在身上掏，不料身上的零钱都花光了，只有幾塊整的大洋钱，毫不踌躇的拿了一塊现大洋，往柳條盤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鐺＇打了清脆一响。弹三弦的见家树這样慷慨，掩不住喜色，忘情地把柳条盤左手抛到右手，右手抛到左手，腿向下蹲了一蹲，給家树请了個萬福．

姑娘面露诧異，没人給過她這麼多钱．手扶了鼓架，目不轉睛把家樹瞧得心虚．他出這一塊钱，原不是示惠，真真是身上没零銅子了，现在看她微嗔的盯着自己，显然是有些误会，把他當個心懷不轨的粉頭浪子，倒不好意思再看她。弹三弦的笑得一圈落腮胡樁子幾乎竖直，鞠躬不迭只管向家树道谢。他收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
，側眼瞅着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的说話．弹三弦的連點了几下頭，向家树問道：可以問您贵姓麽？家树道：我姓樊。家树答话時，姑娘暗自背轉身去收拾鼓架和甩板，似乎極為難．家樹看聽書的人仍未散去，自己丢的一塊钱實在招人議论，说不上来的捨不得，却也只得先离開．由鐘塔到外坛大門，大约一里之遥，家树缓缓閑走，心情与来時竟是大不同，甚至也想唱一段，他也会些黄梅小戱的段子，不自禁哼起来：夫妻來觀灯，长的是龍燈，短的蝦子燈，螃蟹灯横爬行，鲤鱼灯跳龍門，烏龟灯頭一缩颈一伸！後頭有人大叫道：樊先生！他回頭看，一個中年胖婦人追上來，摇着一隻手胳膊，遠遠的在墙影裡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