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02 11:46:25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十六囘〈53〉

走過红磚白墙巴伐利亜建築風的門诊中心,和冬青鬱金香紫罗蘭的花園.家树和秀姑坐在中庭小院玫瑰喷泉边.家树望着喷泉道:每天夜裡老做一樣的梦,梦见鳳喜給人虐待着,让人绑在根柱子上,七八個兵围着她,有一個拿了藤鞭子抽她,抽得她一身都是血,哭着喊着.還有一個掏出手枪来,凶着她说,再嚷就打死她,连做了好些天.秀姑道:不會的,一個将軍若要殺一個女人,一槍打死就成了,為什麼要搶回家呢?要是搶回家,那就是要做夫人的,那里會让人打她?若是不要了,趕出来就是了,不需要這樣!太担憂了,想太多了才做梦,所以夢常常都是反的,也许她過得很好.家树喃喃道:可我就是没法放心.秀姑道:我明白,她要不親自告诉你,你的心是没法放下来的,爹也是這個意思.


秀姑见家树愁腸百结,善解人意地道:都想着去替你再打聽打聽,你就别愁了.家树勉强微笑道:什麼时候回我信儿?秀姑沉吟道:給我三天吧!家树望着她,秀姑道:不過,你這心病不在這裡,她要過不好,等着你去救她,你天天難受着,她要過得好,不要你了,你更難受,你就是得想開些,勿执勿妄.家树道:我已经做不到了.秀姑道:時間久了,也給逼出来,但我勸你,她要過得好,你離開北京吧,觸景生情是難些,太苦了!家树道:我不能走,我走了,鳳喜要找我怎麼辧呢?秀姑道:她若能找你,她知道上那儿找你,她若不能找你,你這樣苦着自己,有什麼用呢?家树不说话,秀姑道:你放心吧,我總想辧法让她跟你见一面,最後一面也是该的,她该有個交代.秀姑起身告辭道:自己多保重.


家树望秀姑遠去的背影,心里真觉得内疚,一個男人要另一個爱上自己的女人,去打聽或者照顧自己心爱的情人,必是很残酷的要求,但他已经顧不了這麼多.家树朝胡同外走,那家青墙红門的宅深四合院落仍在,墙頭上探出四五棵洋槐树,槐花掉了很多,稀稀疏疏的不再浓得教人打喷嚏.胡同里仍静得彷彿聽得见花谢花飛.他记得上回来,有個一身蓝大褂賣冷食藤罗饼的挑贩,一手摇着串铃鐺,一手敲着冰盏儿.那些天柳絮飘得厲害,瓦上墙上階上都是,如鹅毛雪亂拂了一身還满.那天他也在车上捉着拂着,想找鳯喜出来一塊儿坐车,把青油蓬遮了,抱她坐在自己身上,柳絮掉了她一身,就在她身上頭上亂捉.那天還有個賣芍藥花的平頭板车,堆了滿车的花蕾,像個小小的红塔,柳絮落雪般铺上去,把红芍藥花全盖满了,像床绣花锦被子.碧宫红塔借风煙,也有铜驼解柳眠,五陵少侠今谁健,江湖儿女情更牵!他终于知道情给牵着是多云痛苦。


家树走出東安民巷城墙外,又有驼隊摇着驼铃走来,他记得上回驼背上细竹簍垫着菖蒲葉,装着碎冰和新鮮黄花鱼.今天載着一瓶瓶的酒,簍子垫着秫桿,拿麻绳捆得密密的,簍上红漆漆着字,雙合盛五星啤酒.驼隊後頭是辆骡车,朱漆细藤编的车座,铺着厚的绒软垫,花格木架的车顶上笼着竹篾圆蓬,罩着桐油浸透的蓝布围,两边和前面都開了窗,嵌着玻璃,外頭再围了圈红缎绣鳳的喜帐,不知那家的喜車?骡子身上也披着红绣片.家树看獃了.他在北京城里老是看得獃獃的,他一直想有個那樣的車,他趕着讓鳳喜坐,上那儿去都他趕车,不需要别人.


秀姑離了家树就朝恭親王府去,過了柳堤银锭橋,沿外墙绕到屋後,好长的一道墙,佔了一整条胡同,墙上装着电網.一路都有護兵,西墙的角楼添成了四個護兵,一面一個.似乎對上回的事,已经加强戒衞.這地方不是能随便冒险的,要害了鳳喜.上那儿去打听她的消息?最好是找到鳳喜的妈,但大娘又在那裡?不給家树一點實在,他不得安生.秀姑思前想後着,不知不觉把王府绕了大半圈.前頭走来两個老妈子,一個四十来歳,一個三十如许.年纪大的道:刘将軍嫌你缠過脚.年纪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没关係,刘将軍咋娶個這麼小的姨太太呢?年纪老的道:可不是姨太太,是将軍夫人!正凖備辧喜事呢,聽说要包下一整個北京饭店.秀姑听了心中一動.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回去吧,我还買點東西.


秀姑聽懂了,年纪老的專給人介绍佣工的,年纪轻的就寄住在佣工介绍所,北京那樣的介绍所很多,大江南北来闖荡找工的人都靠着.秀姑跟上前喊:老太太!老太太三個字,在北京是一種尊稱,下人聽了心里很受用.老妈子转身笑道:這位姑娘面生,有事嚒? 秀姑将她引進旁边的胡同,笑道:刘将軍府里找工嚒?能不能介绍我去?老妈子把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一遍道:是找工,可你的模樣儿不像能帮佣的.秀姑道:我喜歡到王府裡幹活嘛,你就介绍我去.老妈子笑道:我們所里的规矩,来找工的人,都得盤查盤查底细,或者找個保人,要不可不敢随便荐出去哩!


秀姑襟底摸出五塊钱票子,笑道:進了将軍府机會多,我要那天得了好的,還得谢你.捉了老妈子的手,把五塊钱票子塞进她手心.老妈子一辈子也没见過五塊钱的洋钱票子,想必是圗個上将軍府攀親!才是想做姨太太的呢!将腕上带的金溜子往胳膊上套紧,抓着钞票笑道:我可明白你的想頭了!真是個有心眼的,将軍府上上下下,就没你這麼伶俐的丫頭,比新夫人不差哩!把钱折平整了塞進襟裡笑道:刘家正想找年輕的,你的模样要再不成的话,可也没别人了.護兵都認得老妈子,秀姑一路跟着穿過兩排護兵,進荣華堂.


老妈子带秀姑分花扶柳到刘将軍書房.临窗金丝楠木炕上铺着白毛皮坐褥,大红金钱蟒引枕.炕旁是對梅花洋漆小几,左边的几上摆着青铜獸面雷雲文王鼎,右边的几上一只唐三彩蝶冠美人俑,高髻窄袖贴花的长裙,舞衫歌扇,一手执着拍板.墙上一副裱了玻璃框的鳳鸟百花纹唐锦.靠遊廊摆了张湘妃榻,雪青雪白兩色缎的靠背引枕.榻前一张紫檀木茶桌,上面放着两只葵花形金碗,盛着雪藕,玫瑰葡萄,妃子笑荔枝.金碗旁是只金花鹦鹉纹提把银壺,两個金提花的小银杯.


湘妃榻四围,围放着半圈珍珠蘭.榻前紫檀木鼓架上,架着黑漆铜钉羊皮令鼓.鳳喜正在鼓前給刘将軍甩板唱黛玉焚稿,身上穿着月白绣花的小毛皮襖,银鼠坎肩,和一條楊妃色的绣花锦裙.三伏天裡穿這個!折腾得鬢脚滴汗,拿手绢擦.鳳喜敲了敲鼓點,甩起板唱道:孟夏園林草木長,楼台倒影入池塘,佛诞繁華香火盛,名園富贵牡丹芳,梅雨怕溼新绣袜,踏花歸去马蹄香,又谁知開到荼蘼花事了,玉楼人對景情傷啊,痛断腸!黛玉回到了潇湘馆,一病恹恹不起床,药儿也不服,参儿也不用,饭儿也不吃,粥儿也不嚐,白天裡神魂颠倒情思倦,到晚上徹夜無眠恨漏长,有時節腸裡五内俱焚,有時節身上汗冷襟凉,瘦的柳腰無一把,病的杏脸焦又黄,咳嗽不断莺声啞,娇喘難停粉口乾,嘴唇绽裂成了白纸,珠痊y得兩眼迷茫,孽病儿那堪连日害,身躯儿怎抵這残傷,她自知弱体支不住這條小命,活在人間怕不久长呵,不久長.

秀姑頭一回聽鳳喜情眼流盼鶯声婉转唱大鼓書,獃立在那儿听痴了,一串眾漣啎ㄕ礄t點要掉下来,多可憐可爱的一個人!把她的心揪揉得痛了,她比家树還惹人疼呢!鳳喜放下拍板转身看见秀姑,大吃了一驚,慌得拍板要落地.老妈子給刘将軍蹲身请安道:将軍要個年轻的,我给找了模樣俊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