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4 15:12:45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五回<18下>

星期天一到,家树就尋来要带鳯喜上街,说是買自来水笔和玳瑁眼镜.倆個人齐齐走出胡同.家树瞟着鳯喜,娟粉一件窄身短旗袍,滚着淡紫的细边,锁着一颗颗小紫扣,半长的七分袖,襟上塞着她那条绣朵茉莉花的白手绢,脚上是雙白底粉牡丹的绣花鞋,也是家树買給她的.滿天的柳絮飘在她身上髪上,鳯喜忙拿手捉,家树笑道:我来我来!鳯喜斥道:谁又要你動手動脚了!忙往胡同外大街上跑,家树追着,倆個人給漫天漫地絮毛毛的兜着.

  賣水果的小贩正往上大喜胡同里来,推的车上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竿,挑出三四個不带罩子的电灯泡,像梨树枝上掛着梨,看似夜里也不歇息,清早倒又来了.一車的山里红,鸭儿梨,戛戛枣儿,海棠果儿,深紫的玫瑰葡萄,浅青的牛乳葡萄,都盛在小竹箩筐里.季节還不到,家树却瞧见有籃小橘子,走上前去問道:酸嗎? 那本来就是北京的一种酸橘子,小贩笑道:说不酸呗,不符事實,说酸呗,您不買了,您还是自個儿嚐嚐吧,趕鲜的价钱贵点就是了.说着剥了颗给家树,顺口問道:太太要不也嚐嚐看.家树瞅着鳯喜樂呵呵笑,一口氣气買了一袋,叫送回胡同里給沈大娘.

到了鼓楼大街,家树拉鳯喜道:今天初九,白塔寺有庙会,你要的那样東西,指不定也有呢.雇了車就往北海.家树牵着风喜從旁邊的小胡同绕進去.進了北海公園,踏上那香霧迷濛祥雲掩擁的漢白玉橋,蓬莱仙岛清虚洞,瓊華玉樹露華浓,到處是插天遮日的古柏和蒼劲糺结的老槐,一地飒飒響的落葉.黄綠琉璃瓦的善因壁上,站了滿墙小小的琉璃佛,都朝着蒼茫的水波笑着,彷彿笑他红塵碧海幾许恩爱苗,多少痴情种?離合悲歡枉做相思梦.家树忽然怔忡地站在壁前,鳯喜正合手閉上眼许願,後頭就是参不透镜花水月畢竟總成空的白塔,印度式的金白塔顶上,棲着三三五五玄黑的宫鴉,家树摇摇欲墜的错觉,也说不清错觉什麼,獃站在那里,鳯喜弯身悄生生地牵他衣角笑道:少爺!带我去玩吧?白塔寺的塔肚上圈了三個大鐵箍,寺前那塊空地上拉了布棚,林林總總摆满了小摊,賣绢花的,賣绣花鞋面的,賣马鞭钉马掌的,珠玉绫羅,锅碗盆勺,灌腸爆肚滷肥鹅,打金钱眼.鳯喜從来没逛过,站在一个咣咣咣打小铜锣的摊前不走,家树一看是吹糖人,扁担挑了两頭担,一担是口用布盖着的小铁锅,底下的是個烧红的泥炭炉子,另一担是装糖模子的木頭箱子.吹糖人就架了扁担坐在上頭,把黄米和麦芽和糖倒进小铁锅里熬,熬出一股焦糖和米香,再用木勺子挖了拇指大一塊糖稀,放在手心里揉啊揉,揉成一片小长条,放进木模子里盖好,不知怎的一吹,那小小的糖稀條儿就在模子里澎涨,吹糖人打開模子,拿出来是隻小老鼠,把鳯喜逗笑了,接着又吹了隻猴拉稀,吹出了猴还不算,把猴儿用支小蘆苇桿穿着,猴屁股下头黏上一只小糖碗,碗里也倒进一点儿糖稀,給支耳挖子那么小的小糖勺舀着吃,作起来複雜得多,周围的人都叫好,家树看得大笑,當下買了要鳯喜边走边舀来吃,鳯喜伸舌頭舔那糖猴子,家树摸着鳯喜的髮辫,轻揪了一下她的腮帮子,凑在耳边道:要不是人多,我还想親你.

家树看上绢花帽子,一朵朵真丝绸上漿烫平以后,用齿子齿出来的花瓣,染上色拿小窝捶捏出来根真花似的,还得再放进小烤箱里烘,摊上有個绢花匠表演,正把花朵和绿葉子拿细铁丝缠绕在一起.家树看上一顶带葉的黄蕊白茶花小圆呢帽,帽沿上垂下半圈黑網,家树要鳯喜戴上,替她把髮辫撩了塞進帽里,黑網恰遮到鼻尖,鳯喜把一雙情水眼朝他汪汪一睨,那模样簡直就是更好看的何麗娜.他並不喜歡何麗娜,但像她使他放心,這不是他的虚榮,却是他的安稳,鳯喜道:别買了,上那儿戴呢?我用不着.家树道:用得着,用得着,冬天我带你回去见我妈,你就戴這個.也買了.

  一天逛下来,玳瑁黄眼镜也买了,自来水筆也买了,还买了一堆零嘴,雪花酪,桂花糖,核桃酥,玫瑰糕,瓜子花生杏脯,連戒環也买了.一个赤金小圈圈,光亮亮的什麼也没有,家树说没花纹反而好看,装在一只小红盒里.风喜也玩疯了,把玳瑁眼镜挂在脸上,绢花圆帽戴在头上,自来水筆插在襟上,手里伶了一大堆的报纸包,家树瞧了又爱又笑,却没见她把戒環戴着.

家树送鳯喜回大喜胡同,进屋就逼口供般問道:戒環呢?你為什么不戴上?凤喜和家树在屋里说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到東屋子去的,北屋里只有他們俩,凤喜嘆道:你真糊塗!说着把盛戒環的小红盒递给他,左手直伸到家树面前道:给我戴上。家树笑着應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道:我需要下跪嗎?鳯喜道:现在先不跪吧,以后轎子来了你还得跪.家树把右手两个指头,钳着戒環,举着问凤喜道:你说戴那儿呢?还带小指儿嗎?凤喜把无名指跷起来,噘嘴道:喏,先戴這儿吧.家树笑道:昨儿刚说守獨身主义,今儿不守了嚒?凤喜啐道:你再囉囉唣唣的,我可不戴了.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收了笑静静望着她道:這一戴上,你就姓樊了,你可不能赖的.鳯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環套紧了,抽身一跑,伏在書桌窗前案上,對着一院子花草格格的笑起来。家树道:你别笑呵,我有几句话问你。明天去上学,同学看见你這戒環,要問起你跟谁定了親,你怎麼说呢?鳯喜格格笑个不停道:我说我和一隻姓樊的拉稀的猴儿定了親.家树笑着去呵她肢胳窝,挠得她从书房逃躲到睡房,家树追着笑道:谁是拉稀的候儿,你说,你要不说清楚,我可不只要胡说八道,我还要胡来蛮幹.鳯喜告饶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和无赖定的親!这无赖是我表哥,行吧,我是真有表哥的,不过年纪一百歳还差三十了.家树道:行是行,表哥表妹親上加親.鳯喜今天一天都是那麼快樂着,彷彿黄鶯鸟儿放出了笼子,家树望着她,心底说不出的疼憐道:你今天快樂嗎?凤喜道:快樂!很快樂,你不快樂吗?家树见风喜仰躺在小木床上,两只脚丫伸直了,架到床横头的高欄上頭,一派天真的摇啊摇,手枕在髮辫下,滴溜着两颗黑水丸的眼珠子.鳯喜忽然认真叫了声:家树,你不快樂吗?家树听了忽然震动,彷彿天摇地撼,跪在床前摸着风喜的髪辫怔忡地道:你叫我什麼?你再叫一次.這是他今天第二次這樣怔忡着.鳯喜望着他又叫了一次:家树.家树道:你再叫一次.鳯喜又叫了一次:家树.家树还要说,沈大娘在隔壁屋里问道:丫頭,你和樊少爺一回来,直乐到现在,樂些什麼呀!也说给我聽聽。家树一看已晚,一早出門到现在!戀戀难捨地和沈大娘道别.鳯喜送他走了一段,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長了照在白粉墙上,别家四合院里一盏青油灯的光焰微弱地亮着,像一颗黄豆,宫深院静的胡同深处傳来胡琴弦子鼓板声,和悠长遥遠的吆喝:硬面饽饽哟……,馄飩開锅咧……,家树回望一眼,风喜桃花般站在燈火阑珊盡頭.


  回到陶家,已经半夜十二点钟了。家树进房打亮电灯,书桌上放着一条滚了花边的抽纱提花手绢。靠近前就嗅到那馥郁袭人的花露香味,自然是女子手中之物了,陶家没别的女眷,莫非表嫂进来過,落了下来?拿起来仔细一瞧,绢角上红绿丝線绣的大写英文字母HLN.家树一看即知何麗娜.夜深至此刘福竟还送茶水来,心虚地笑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功夫可真不小,有一位女客来拜访你哩,坐了一天都没等着表少爺。说着呈上一张小拜帖,家树接过一看,果不其然是何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