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4 15:11:02戴文采

啼笑因緣第五回<18中>

房子是家树選的,大槐树的绿葉子开到白墙外来,葉下是他盯着鬃刷的兩扇朱漆小红门,他在门前站了站,又到白墙中间站了站,可好等了一整天!前度刘郎寻访舊家秋娘,现在看去真有几分意思了。家树興奮的敲门,听到门里边噗通噗通一阵碎步响,门开了,凤喜笑嘻嘻站在眼前,一身翠蓝竹布褂,新漂染的颜色,脚上是白襪和黑的绊带鞋,就像个好人家的女學生。家树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我成天想着你来,想着想着你就来了,一定是你。昨儿叫你擦一把脸再走,為什么不理?家树笑道:还说呢,都怨你,谁讓你塗了一嘴的胭脂呢?凤喜羞笑着睨他一眼,悄悄勾了家树指儿往里走,家树跟上去,他可急着看屋子急坏了.  

独门独院的小四合院,正北两明一暗,全照原先规劃好的,一间給沈大娘做睡房,一间給凤喜,两房之间空出正中一个連厢的夹廳,留作凤喜和他的書房。东西那面也兩间厢房,一间住了沈三弦,一间當作厨房,中间是院子,玲瓏小巧格局适切,一点也不嫌窄。屋角那两棵屋檐高的大槐树,碧油油的在屋顶上撑着一把大凉傘,恰蔭着一書房盈笺墨痕。院里也叫三弦和大娘買来了一院子石榴丁香月季藤罗葡萄,还栽了棵小金丝棗,青石阶上摆了口金鱼荷花缸,正对着書房的红磚壁绿窗格和雪白的窗纸。五月里石榴结着酒杯那么大.金鱼缸里的荷葉已经有两三尺高,擎着盆大的绿葉,开着带粉尖的白荷花,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统共也没花上幾塊钱.賣花的都认得了,天天走串到胡同里来吆喝,鳯喜花两个铜子,就能买上一大把玉簪花馬蹄蓮或者红白晚香玉.往書桌上玻璃花瓶一插,足足能香上两三天.書房门上垂了幅黛玉读西厢的竹帘,窗户除了糊着白窗纸,還作了杏黄的细布窗帘,屋子里可飞不進一只苍蝇了.胡同口外就是条大街,相距不远,就有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他已经給凤喜报名纳费,鳯喜白天里已经去报到了。全是家树想好的,他太满意了,他和他的爱,要在這儿生根过日子,他可等不及了.

  沈大娘從北屋子迎了出来笑道:什么事儿這樣樂?打外頭就樂了進来。家树道:大娘和风喜搬了新房子,我能不樂嗎!说着随风喜进北屋里,果然雅潔一新全妥當了。沈大娘面有得色的打起杏黄门帘,高高举着,让家树进去瞧。家树略低頭闪过门帘進去一看,屋子裱糊得雪洞般明亮,正如凤喜所说,買了一房子雪白的家具,妆镜塌椅衣櫃全都是白,墙边白漆木料铜钮铁架一张床,也用雪白的单子盖着,連被褥也是雪白细布缝的,只上面铺叠了一张芍藥红的小绒毯。家树看着忍俊不住笑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呢?沈大娘道:年轻轻儿的,谁不爱红儿爱绿儿的咧,是樊少爷爱乾净爱白,才讓全买了白的.可鳯喜这儿總该有点红吧,樊少爺是个聪明人哩。家树道:我恰是个笨的.沈大娘笑道:把我忙得螃蟹过河七手八脚才折腾完,全换上了,难不成我是給瞎子点燈,白费心麼?说完瞅着家树正待再说,凤喜一路從隔屋嚷进来道:妈!你别说了。沈大娘见她进来,放下門帘子避开。凤喜道:你看看,這屋子乾净不乾净了,少爺还喜歡嗎?家树见沈大娘走了就拉住鳯喜兜在懷里,贴着她的颊道:太舒服了,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屋子,自己睡着一张床,和從前可有天壤之别了,你说说你怎麼谢我呢?凤喜撇开他低头佯装整理床上褥单,家树笑道:别整理了,够齐整了,可不整理了一天了.鳯喜不回頭只低声道:现在睡這樣的小木床,也没有什麼不一樣,等你以后送了我张大铜床,我再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不一樣三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不一樣呢?你说給我聽聽.凤喜啐道:不理你了!不许你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真恼了,睨着家树抿嘴笑。家树又上前揽她,在她耳根呼着热氣说道:像昨天那樣可以嗎?风喜羞着扭身子道:不可以.家树道:我昨天是有些醉了,我發誓不会再要多,就像昨天那樣給看看,坐远远的看,行吗?鳯喜道;不可以,你说话不牢靠,我现在真怕了你了.说着要甩家树环紧的两手,家树不讓,厮磨着道:我真的说话算话,就像昨天那樣嚒,你不能昨儿給看了,今儿偏又不讓看,蛰得人多难受啊,若給看了就得天天給看!风喜摔了他的手取手绢捂嘴笑道:你来了,我就讓我妈成天守着不出門,不要你胡闹.家树笑道:你妈恨不得依了我!鳯喜忽然收了笑盈盈涕涙,家树慌了,拉她的手打自己的脸道:我又胡说八道了,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你要一哭,我的心也要碎了.我昨晚怨了自個儿一晚上呢,我發誓若是没拿轎子抬你進门之前,我再不胡来.鳯喜破涕为笑拿手绢擦涙嘆道:你真不能再胡闹的.家树拉着她的手,往壁上四周看了一看道:裱糊得倒是乾净,但是墙上光突突的也不好,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瞧着也是空了点,但我只想要一样,别的都由着你。家树道:你想要一樣什麼呢?古玩字画随你挑,要不我給你買只宫纱燈悬着也挺好.凤喜道:我要的那一樣是那也買不着的.家树笑道:那也買不着?那上那儿去買呢?凤喜羞道:可就你一个人有.家树笑道:只有我一个人有,那会是什么东西呢?才说不讓我胡闹,這回又招得我想胡说!我可胡说八道了,就我一个人有你没有的,那可不是,,,.家树两手翻叉了環在胸前,依在铜頭床柱上,对着风喜一脸壞笑.鳯喜啐道:把你美的!又不正经了!我说的是相片,我給了你张相片,我也想要你一张,我從前看过好些唱大鼓書的鼓娘姐妹們,屋子里挂着好大的相片,不像我那张那樣小,我想要你一张那样的大相片.家树樂道:好天天瞧着我想着我!這我当然給,要不我們一塊儿去拍一大张挂着.凤喜嗔道:                                                        
妈说叔叔得着風就扯蓬的,瞧你更严重.叫别人看了还成个樣吗?家树又上前環住她,親她耳珠子,脸在她腮上磨娑耳语道:這儿我是不讓人来的.鳯喜由他環着,捞了辮子在手里绕着玩道:從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想要也不敢说,那樣的脏屋子,若掛了你的相片,我心里怕是会不安的。這儿乾净了,我想要张掛着,早早晚晚看见你.鳯喜说完回身在家树眉上轻撫,顺那歪刺刺濃黑的眉毛嘆道:你真是好看的,我想天天看,好嗎?把家树的心又揉亂了.家树抓着她的手道:明天就去拍.

  沈大娘由東屋子廚房出来,在窗外槐树底下招着手喊道:鳯喜,給樊少爺端碗冰镇酸梅湯喝,一会我給樊少爷做碗打滷麵,着点黄花菜鸡子丝木耳丝,切点五香大頭菜,浇上点香油.声音比平常高亢,倒像外頭吆喝的挑贩,风喜和家树都笑了.家树買了樽時髦的绿漆洋铁冰箱,連同酸枝木红漆架子在内,花了十来塊钱,摆在厨房碗櫃邊.又和冰窖店说了,每個月付一塊五毛钱,夏天黄昏前送一塊四五斤重的大冰塊,外加一小木桶碎冰核儿.都搁進冰箱里。賣水果的来了.就多買些虎拉车小蘋果,大花红,脆甜瓜之類,放在冰箱里镇一镇,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拿出来,又凉又脆又甜。再不然買几大枚酸梅,五分钱白糖,煮上一大壶酸梅汤,也往冰箱里一镇,到了下午两三点正暑热難擋的時候,往槐树下端把小板凳一坐
,喝上一碗透心凉,夏天很快就到了,正是需要,沈大娘是个伶俐的,竟是一教全會了.家树也和沈大娘谈好,鳯喜从此读書,不去天橋唱大鼓.他除了给鳯喜学费之外,每個月另给沈大娘五十塊钱家用。沈三弦一家供住供吃喝,自去街頭賣藝,且不管他,钱是不能給的.但是那些不上眼的朋友,可不许往家里带
。沈大娘聽了道:那他不敢!他是烏龟過門槛,就看這一翻!只要樊少爺看他看得过去,他那里还再上天橋?給樊少爺丢人.樊少爷讓去就去,樊少爺说不讓去就不讓去,那还带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得了便宜柴,烧了夹底鍋?不會的,樊少爷放心吧!家树一聽也就宽心多.

家树一天總得来上一趟,约莫過了大半個月,有天一早就来了,见鳯喜穿了身新裁的女学生衣裙,家树说要親自送她上女子职业学校去.鳯喜驚讶道:不是防着給人瞧见,不一塊儿出門的?家树道:管不了這许多了,就打今天起,爱如何就如何,北京城里可好玩的,我非带了你去玩不可.這女子学校半日读書,半日教些针線活織毛衣手钩纱烹飪之類,原是收些想读書谋职的失學婦女,四書五经都教着点,鳯喜本来就认得不少字,刚好適合.鳯喜在學校里並不算年長,還是程度好的,家树替她填的名字是沈鳯兮。送她上了几天课,家树發现學校里流行幾樣東西,一是手錶,二是包頭的高跟洋皮鞋,三是長長的白纺绸围巾,看起来時髦極了,鳯喜的翠蓝竹布褂倒显得土气了。家树專程上前門大栅欄去全辧了回来,要她穿上.鳯喜穿了刹時楚楚动人像个小娘子,家树道:以後你也穿這身上學去,好叫人知道你可是有靠的.又一天送她,见一校園的女学生都流行脸上掛小護士那样的玳瑁黄眼镜,镜片是平光的,也没近視也没遠視,就讨那点書卷气,襟上斜插着自来水筆.家树回家就搂着鳯喜道:礼拜天不上學,我也給你買一副.鳯喜笑道
:谁掛那个呢,我想要樣别的,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戴着,我也想。说着回身親家树的下骸,在那扎扎的腮帮子上来回搓着.家树笑道:你想要什麼?鳯喜道:我想要个戒環.家树道:戴在那呢?你把手伸出来我瞧瞧戴那?戴错了是要闹笑话的。鳯喜将小指伸出来勾了勾笑道:我有什麼不明白!我就戴在這儿,家树道:是嗎?戴那儿是什么意思呢?凤喜道:戴小指儿就是守独身主義.家树笑道:什么叫独身主義,你上學不好好学四書五经,倒学回来這個.说完嘴贴着她的耳往耳窝里呵氣吁道:你的身子獨獨是我一個人的,就叫獨身主義,明白嗎?凤喜扭頭跑,跑出房门外去,嬌笑着道:你連買点不打紧的東西,都胡说八道,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