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4 00:12:32牛頭犬

想像的烏托邦



青春,必然有的一種成份是悲哀。而悲哀,往往來自於一種對烏托邦的想像或信仰。

音樂或許是最接近於烏托邦想像的一種形式,因為它所產生的意義中,很大的一部份是訴諸於感性與本能的,不需要有文字語言的解釋、不需要有邏輯思辨的能力、不需要有歷史哲學的涵養,一樣可以感受音樂,去跟著那種韻律脈動而心跳,順著那種旋律線條而呼吸,在音樂裡,人是可以平等的,可以共振的。

也因此,相信音樂而且迷戀音樂,似乎正是青春的最大公約數。



法國導演米雅韓森洛芙的《巴黎電幻世代》描述的就是一個相信而且迷戀音樂/青春,因而遺落在世代結構之外的男孩,懵懂而恍惚的一段人生。對我來說,更適合的形容詞應該是,忘了歸隊。 米雅韓森洛芙刻意地找了一個外貌氣質有點笨拙也不太有叛逆感的演員,來詮釋這個她所熟悉也或許能理解認同的主角(她哥哥斯文韓森洛芙的真實經歷,而斯文也是本片的編劇之一),也刻意用了那種傳統如詩的斷裂跳越語言,浮光掠影地交代了他這長達20年的音樂生涯,卻不給予一個簡單的、強而有力的解釋,來告訴我們,為什麼他選擇了這樣的人生。

她甚至不給我們足夠的暗示,去理解音樂對這個男孩的意義是什麼,連創作的過程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沒有夢境、沒有狂喜、沒有掙扎、沒有靈光乍現,就只有一場接著一場的派對,一曲又一曲伴著酒精迷藥與閃爍燈光的電子音樂,看他自顧自地像局外人般在唱機後孤單地搖動著。而這部片最有趣也最惱人的地方也就在此,米雅韓森洛芙似乎模仿著卡謬在【異鄉人】中的角色塑造,將故事主人翁的本質給抽離了,讓他成為一個有點兒淡漠、有點兒無動於衷的人(當然這也是一個本質性的描述),沒有什麼算計與企圖(每次要借錢時總說自己不記帳),也不是為了反抗或理想,只是專注於當下,不惜代價地投入其中,音樂也是、愛情也是。



於是當時光流逝,當多數人的青春都慢慢耗蝕,一個個不約而同地走回「正常」的隊伍中時,他卻仍忘了歸隊,不是選擇(可以不歸隊的是那些砂礫中的鑽石,像兩度被拒絕在夜店門外的傻瓜龐克),也不是拒絕(拒絕歸隊的是那個真正叛逆憤怒的漫畫家朋友),而是忘了。也因此,當他像是夢遊之人猛地被喚醒,得知曾經,離那個隊伍只有一步之遙時,那樣的驚駭與震撼是那麼樣的激烈,讓他崩潰痛哭。

這個看似沒有什麼劇烈情緒波瀾的男主角,在片中有兩次激烈的痛哭,似乎正可與卡謬【異鄉人】中兩次的情緒暴怒相呼應。第一次,是他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殘暴與冷酷,以一種神秘無解的力量去摧毀生命,而第二次,則是社會這個巨大的結構,透過另一種與自己生命更貼近的死亡訊息,去提醒他,回歸本質、回歸框架、回歸正常。

當然,他並沒有莫梭那種堅持著荒謬存在的勇氣,所以只能臣服。最後,既是撫慰也是哀嘆地,編導選擇了勞勃克里利Robert Creeley的詩『韻律』The Rhythm,做為註腳,也宛如一篇悼念青春的墓誌銘: 

It is all a rhythm,
from the shutting 
door, to the window
opening,

the seasons, the sun's 
light, the moon,
the oceans, the
growing of things,

the mind in men
personal, recurring
in them again,
thinking the end

is not the end, the
time returning,
themselves dead but
someone else coming.

If in death I am dead,
then in life also
d
ying, dying...
And the women cry and die.

The little children
grown only to old men.
The grass dries,
the force goes.

But is met by another
returning, oh not mine,
not mine, and
in turn dies.

The rhythm which projects
from itself continuity
bending all to its force
from window to door,
from ceiling to floor,
light at the opening,
dark at the closing. 

(電影中譯字幕似乎翻譯得不甚理想,英文既淺白又富饒深意)

真正逼人失神恍惚、隨之搖擺的韻律,不是來自於音樂,而是來自於生命。



相較之下,美國導演麥斯約瑟夫的第一部劇情長片《音浪青春》We Are Your Friends, 講的也是青春、DJ、電音與派對,但路線就非常親和也非常主流。連人物的設定也完全不讓人意外,天真中有點迷網、衝動中帶著脆弱的帥哥主角,瘋狗般的玩咖死黨,顧盼自憐、容易妥協的軟腳型男,還有容易被忽視的無辜宅男,四個來自洛城後院的青年,不斷地在派對中闖蕩,想在繁華喧囂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這部片中,導演顯然比較有意願要帶著觀眾稍稍涉足電子音樂的堂奧,包括一個較好的作品是如何將氣氛給炒熱起來,包括這樣的作品所包含的創作力關鍵藏在何處,還包括這些作品與迷幻藥、與青春熱血、與想像中的美好世界之間的奇妙連結,以及與現實間的巨大反差。我們可以在這裡看到,這樣的音樂和青春似乎是絕對相關的,它必須帶有一種強烈原始的渴望、狂妄、衝動與天真,不能有太多挫敗後、夢醒後、妥協後、算計後的世故,卻必需仍擁有一種青春中獨特的、懵懂的、需要宣洩的真實悲哀。



《音浪青春》所陳述的那種哀傷很淺、很浮、很空,但卻恰好地切合它所需要的氣氛,那種經歷過就必然能理解的茫然與迷惑。未來的路太寬也太窄,生命的意義太多也太少,這正是青春的矛盾,或許是無病呻吟,或許是強說愁,但身在其中卻有著真真切切的悲哀。

所以當影片最後,當男主角將那瑣瑣碎碎、零零散散,看來一點兒都算不上有重量的生活雜感,全堆砌了起來,化為一種嘶吼、一種自剖, 一種抗議、一種懺悔,於是那些原本虛浮的粒子,有了振盪,有了節奏,也就有了敲打在心上的力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