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23 20:53:02血腥玫瑰

老兵

註:僅將此文獻給劉樹發老前輩和其他曾在太平洋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台籍日軍老兵們

1941年 竹山

「砰砰砰砰…」一聲聲大龍炮的震天巨響又再度響起,這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放的了,自從年僅十七歲,一個日本名為齋藤 翔之介的台灣少年確定考上日本陸軍飛行隊招募的少年志願飛官後,村裡附近大龍炮的響聲似乎從來沒停過,而各地的訪客、賀客、記者、甚至當地的官員們也都是絡繹不絕地前來,把整個家裡搞的好不熱鬧,全家大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再也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而是想一下今天的應酬內容。

「阿翔啊!!」一天大早,母親的聲音傳入了長谷川的房間,而身材高大,有些黝黑的他正在他的房內打包著行李,前往東京的船票已經訂好了,但在他出發成行之前,應付這些無止境的應酬已經代替平常的家事成為他在家裡最主要的工作。「什麼事啊?」一邊隨意回應著,齋藤看看掛在一角的時鐘:九點三十分,早飯才吃完沒多久,當然也不是吃午飯,也不像是有家事要忙-訪客又來了吧,他不置可否地想著,當時在就讀高等科二年級時,老師就在課堂上提到招募少年飛行兵的事,當時他是抱著不能讓日本人瞧扁台灣人的想法,也是要為整天都在糖廠受盡那群日本人欺負的老爸出一口烏氣-雖說是響應皇民化運動,全家都另取一個日本名字,但是還是不能改變他們一家還是台灣人的事實。再加上一些對飛行的渴慕就去報考了,沒想到卻能在台灣區報考的這六百人取三人的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而且還是唯一的台灣人。這件事可真的是轟動全台,他原先考上的喜悅也被數之不盡的應酬和訪客給沖散了,現在的他真的是一看到那群堆滿著笑臉的人就煩。「是隔壁庄的庄長和一個記者要來找你呢。」母親的聲音傳來,雖然不是很大,但倒也聽的很清楚。又來了…翔之介心裡老大不高興地想著,但嘴裡還是回應著:
「等一下,馬上就來喔!」然後起身,舒展一下已經有些酸麻的筋骨,整整帶些皺痕的衣服,就朝客廳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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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這次的訪問,再會。」
「再會。」
齋藤和記者在家門前再握了一次手道別,看著記者遠去的背影,翔之介全身虛脫似地走回玄關。無力的步伐迴響在日式建築的屋子中,他走回客廳後就一把癱坐下一個還有餘溫的墊子上,隨手拿起桌上一杯沒動過的,已經冷掉的綠茶就咕嚕咕嚕地灌了起來。看看時鐘:十一點半,快中午了。

「阿翔啊!!那茶不能黑白喝啦!!」剛端著一杯新泡好的茶走進客廳的母親急忙大喊,立刻一把將齋藤手中的茶拿了開來:「這是客人喝的茶啦!而且都已經涼掉了,怎麼能喝呢?」母親一面說著,將手中那杯剛泡好的新茶遞給翔之介,他將那杯新茶拿了過來,杯中的茶水一湊近臉後就很明顯地感受到剛泡好的熱茶傳出來的熱氣,翔之介一直看著一直冒著熱氣的茶水,不知道是在看茶水的顏色還是在聞茶香,一陣躊躇後,他居然咕嚕咕嚕地就直接把熱茶往嘴裡灌。但是熱燙的茶水卻使得他不禁嗆到,咳了好幾聲,而一些茶水更是被咳出來,一些暗褐色灑落在榻榻米上,成為了一個臨時的點綴。

「喂喂喂!!!燙啊!!喝慢一點!」母親急忙拍打著齋藤的後背,並且對他說:「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怎麼喝個茶也那麼不甘願?」 母親嘆了口氣,將齋藤手中的茶拿過來,放在桌上:「你怎麼跟你阿爸一樣死心眼啦?」母親沒好氣的說,一邊擦著榻榻米上的茶水:「這本來就是件好事嘛,你考上飛行員,別說家人高興,而且你不是要說要為咱們台灣人出口氣嗎!?」「我才不管那麼多呢!!我就是討厭那些人啦!!」翔之介罵著,看著外面庭院外的花花草草。心中想著:對,我就是不喜歡那些整天只會在糖廠欺負阿爸,但又對考上少年飛行員的我堆滿笑臉的那群日本仔不爽,我去東京後一定要讓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那群人知道我的厲害!他心裡這樣想著,但兩眼依然是看著庭院,注視著種在庭園裡的一棵樹,看著看著就出了神…

「阿翔!!!」突然父親的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說我在吃飯,沒空啦!!」翔之介以為來的又是哪位要來拜訪的客人,就大聲回應道,語氣中帶些不耐和怒氣。「阿翔!!是憲兵要來找你啦!!說是要作你的身家調查!!還不快點來!!」在門口的父親立刻大聲回道。「好…好!!我馬上來!!」齋藤嚇了一大跳,急忙起身向大門口走去。憲兵來作我的身家調查!?看來我考上飛行員的事真的是驚動太多人了,早知如此就不要隨便去考了,他心中更加沒好氣的想著。

1943年 熊谷

剛到日本的翔之介,先是到東京的陸軍航空學校受基本的訓練,但他甫從船上下來,踏上碼頭那一刻,馬上就被那繁華的城市面容給驚嚇住了,到初都是房子和人山人海,幾乎沒什麼田地,故鄉竹山根本就不能比,巨大的港口甚至比在台灣上船時看到的基隆港還要大上好幾倍。直覺地認為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了吧。

但是他這回並不是要來東京當觀光客,而是要到此行的目的地-東京陸軍航空學校,來到學校已經好幾個月了,翔之介每天都在進行著嚴格的訓練:上午除了例行向皇居遙拜之外,有時還會有教官的精神講話,內容都是千篇一律,每次都是說什麼為了大東亞民族的解放和改革,帝國有絕對的必要和責任來對抗英美列強的殖民主義等等這種話,他幾乎都會背了。再來就是上午的一般學科,然後是下午的軍事訓練,可真是忙的他不可開交,他一天中最快樂的三件事就是:吃飯、洗澡、和就寢,不過就寢前還要晚點名,對已經急於進入夢鄉的他有時還算是蠻累的一件事。

另外呢,同學之間也常談一些出名的空戰英雄的事蹟:如領導珍珠港奇襲的淵田美津雄、或是在緬甸戰線戰功彪炳的隼式戰神加藤健夫…等人,以及在東南亞、太平洋還有中國一帶作戰的情形作為同學之間的消遣。後來在依照志願和體檢結果時,他分到了最難進入的,專司飛行駕駛的操縱科,進入了熊谷陸軍飛行學校,對於他期待已久的,對於飛行的憧憬真的是只差一步之遙了。

踏入校門的那一刻,齋藤看看四周的花花草草,再看了看在眼前巨大的校舍,心中正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時,突然一陣喊叫聲響起,翔之介朝那個方向一看,發現一大群人正聚在那裡,不知道在吆喝些什麼。翔之介湊近人群去一看,原來是幾個學生在那邊打架,其中幾個一看就感覺的出來是日本人,但那些日本學生的對手雖然也是學校裡的學生,但是感覺起來不太像是日本人,也不像是台灣人。不過他猛然看到那之中有一個人右臉有一道很明顯的傷疤。一陣拳打腳踢後,那群人卻慢慢佔了上風,打的日本學生們只剩招架的份。

突然一陣哨音和怒罵聲傳來:「停停停!!混蛋傢伙,打什麼架啊!!」大家急忙看過去,原來是一位學長及一位教官快速奔跑過來,圍觀的群眾急忙讓了開來,而打架的兩群人也急忙住手,身上衣服沾滿了灰土,臉上手腳多少也帶了些血跡和黑青,但是兩眼還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教官看到後,馬上又是一陣尖銳的哨聲,然後一陣破口大罵:「搞什麼啊!!來這邊什麼不學就只會打架!?統統給我立正站好!!」雖然只是針對那群打架的學生們,但是憤怒的語氣卻嚇得在場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立正。神情嚴肅地看向教官。

「教…教官,都是那群朝鮮人…」
一個打架的日本學生指著那群似乎由那個「疤面男」帶頭的朝鮮籍學生想要辯解時,教官立刻打斷他的話:
「打架還有理由?!」教官的大嗓門立刻嚇得那個日本學生半句話再也吐不出來,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臉畏懼地低下頭,看著地上,全場一片寧靜,誰都不敢多吭一口氣。但是那群朝鮮學生除了立正以外,臉上似乎沒有太多畏懼的神情,幾乎都已很強硬的眼光看著教官和他們的對手。

教官再看了看那群打架的學生們,一陣安靜後,說:「你們精力過剩嘛,居然敢在這裡打架?統統去跑操場二十圈!」教官一聲令下,大家立刻大聲地回應「是!」急急忙忙往操場的方向跑去,只留下在場圍觀的學生們。而教官看到那群打架的學生跑去操場後,也自顧自地緩緩走向操場,只留下在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的圍觀的學生們。「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解散解散。」這時剛剛一直在教官身旁的那位學長突然說出了這句話。而大家此時才鬆了一口氣地紛紛作鳥獸散,去做自己的事,而也在圍觀學生當中的齋藤再看了看操場的方向後才離開,往校舍的方向走去。但是那位朝鮮籍的「疤面男」卻十足地讓他印象深刻。

熊谷陸軍飛行學校的訓練課程已經偏向於專門的飛行課程,有時還要定期駕駛教練機:立川九五式一型作飛行訓練。但是每次在放假時,卻往往不准台灣人和朝鮮人隨意離校,都是集中在一處以便看管。而在一次假日時,他正在看著家裡寄來的信時,他又看到了那位在開學當天就打架的那位「疤面男」和他的幾位同伴。
「你是…台灣人嗎?」「疤面男」看了看翔之介,然後問他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聽到了「疤面男」那有如洪鐘般的聲音後,齋藤感到奇怪和有些驚異。
「當然知道,看氣質啊:首先假日還會在這裡的多半就不是日本人,而且看你的樣子也不太像是朝鮮人,想想就知道是台灣人囉。」

「疤面男」有些得意地說著說著,然後問:
「你叫什麼名字?」
「齋藤 翔之介。」
「原本的名字是…」
「張詠翔。」其實說出這個他原本的名字時,他感到了一股親切卻有些陌生的感覺,畢竟已經好幾年沒用過這個名字了,而且對不輕易在其他人說出自己是台灣人的他而言,這個名字幾乎變成了一個最神聖也是最禁忌的存在。聽到翔之介的回答後,「疤面男」再打量了一下他,而齋藤也趁此時再好好地注意對方:發現平時常在校園內鬧事,是教官和老師中的頭痛分子的他似乎比他想像的還要再壯碩些,臉形很大,眉毛也很深,而兩眼更發出不一樣的風采,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劃過整個右臉的傷疤,整體也散發出一種迥異於日本人,專屬於朝鮮人的一種好強特質。

而這時「疤面男」又說話了:「我的名字是安永正,日文名字是都築 安慎」齋藤發現安永正在說他的日文名字時,臉色和口氣帶了一些嫌惡感,而安永正繼續說道:「以後呢,叫我『疤面男』就可以了,對了,你為什麼要來當飛行員呢?」這個問題讓齋藤感到有些奇怪,像這種類似口試的問題同學之間是很少問的,於是他躊躇了一下後,就將他在教官或老師問他這樣的問題時的回答再加上些簡單的個人感受就說出來了:為了替整天在糖廠被日本人欺負、瞧不起的父親出一口氣,所以才來學當飛行員。
「喔,還蠻不錯嘛。」安永正聽完後點了點頭,然後說:
「我就不是這樣子啦,我其實算是被趕到這裡的。」「?」翔之介疑惑地看向對方。而安永正則是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
「我以前是在漢城街頭當大哥,整天都帶著一群小弟在街上,專找日本人和一些仗勢欺人的傢伙麻煩,所以每天被那些警察抓進派出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而我臉上的刀疤也是那時被一個日本人用武士刀砍的。」他指了指右臉上的傷疤,呼了一口氣,再說:
「家裡人都看我每天在街上鬧其實也是很沒有辦法,於是有一天他就直接丟給一張通知單,就是招募少年飛行兵的廣告,說要我去考,要我去磨磨我的性子,而且說敢不去考的話就不准我回家,我心理可是千百個不願意啊,但還是被家裡的人押著讀書考試,沒想到就這樣考中了。但我那個性可是不會隨便改的。除非日本人肯離開朝鮮。」說到這裡,安永正突然湊近了翔之介的耳朵,低聲說:
「我告訴你吧,那些日本人整天欺負我們朝鮮人和你們台灣人,所以一定要獨立才行,這樣才能擺脫那些討厭鬼的欺負。而且據說太平洋方面的戰況不太妙,連海軍的山本元帥都死了,而中國那邊也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但是上級卻整天說什麼各地都在節節勝利,把真相給隱藏起來…再這樣下去,我們必須要自己想辦法才行,不然跟日本人一起被拖下水可就糟了。」
「…是嗎…」齋藤正要陷入沉思時,卻聽到一陣皮靴的腳步聲,看到一角有一位教官巡邏,並走了過來,急忙低聲說:
「教官來了,不要亂說。」
而安永正四處看了一下後,也急忙安靜下來。但是齋藤卻是想著剛剛安永正所說的話:戰況真的那麼不利?那麼假如太平洋上的美軍打了過來,打到台灣,那家人們該怎麼辦?台灣就如他所說的,看來是一定要獨立才能自立自強,但是之中似乎還有很多問題…

1944年…經過一年半的訓練後,翔之介終於畢業了,並且開始在九州宮崎的新田原基地作更進一步的作戰訓練。而他駕駛的戰機則多半為陸軍航空隊為數最多的主力戰機一式戰隼式,但今天在這個有如火燒的飛行場地上,一個人剛從一架新型戰機上結束了訓練,爬了下來。而另一位駕駛者則是在旁邊另一架從未見過的更新式戰機爬了下來。而在一旁圍觀的大批駕駛員們則團團圍住兩人。

「怎樣?飛燕飛起來的感覺如何?」那位新型機的駕駛員問那架三式戰飛燕的駕駛者:齋藤 翔之介說。
「快,非常快,比隼式快多了,不過總體比起來,還是學長的駕駛的新銳機四式戰『疾風』比較厲害。」翔之介說,而那位學長就是當年在熊谷飛行學校時一直在教官身旁,被人稱作秀才的安見 任三。安見 任三聽完翔之介說的話後,帶些滿意的眼神再看了看這架進入量產數個月,且被寄予厚望的四式戰疾風,對大家說:
「接下來的戰爭就進入了決戰的最後階段了,到時這架戰機就可以發揮更好的性能,給美軍一些顏色瞧瞧!!」話一說完,大家爆出歡呼聲,而齋藤和安永正則是淺淺地笑著,沒說什麼。內心想著:前線據說海軍航空隊已經徹底失敗,幾乎全滅了。佔下馬里雅那群島的美軍隨時可能會攻打菲律賓甚至直攪日本本土,連內閣都完蛋了,不知道我們陸軍還能撐多久?

突然,一個小兵跑了過來,大聲喊著:
「對不起,我要找齋藤上士!!」
「我就是!!」在人群中的齋藤為了要讓小兵可以看到清楚他,就從圍住的人群中爬上飛燕的機翼,向那位小兵大喊著。
「司令官找你!!有任務!!」
司令室…
「就是這樣…沒問題吧?」
「沒有問題,隨時都可以動身!」
「好,那就一切拜託了。」
「是!!」翔之介行了一個軍禮,拿著命令書,離開了司令室。剛走出司令室,安永正已經等在那邊,問:
「什麼命令啊?」
「運送一批隼式到台灣。我帶頭,明天出發。」
「是嗎…看來我們必須要分別囉。」
「對啊」兩人肩並肩走著,腳步聲迴蕩在長廊上。兩人也就這樣一直走著,完全沒有說話。好一陣沉默後,安永正緩緩開了口:
「你…很久沒回家了吧?」
「三年了…從昭和16年到今年,完全沒踏進家門一步。」
「那恭喜啊,回家鄉服役,家裡出了什麼事也好照料。」一陣沉默後,他又說:「接下來戰局會越來越吃緊,這是我從幾個反日的同伴中側面得知的,你可要有心理準備。接下來我也不在你身旁了…」
他正要說下去時,翔之介打斷他的話:「祝好運。」
話一說出口,安永正先是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同意地說:
「祝好運!!」

第二天一早,齋藤起了大早,梳洗完畢,換上飛行裝和簡單的行李-一把佩用的武士刀和簡單的衣物,然後走向機坪上一架架蓄勢待發的隼式戰機,而東方的天空正泛著魚肚白,向一位維修師確認了自己的戰機後開始進行行前的最後檢查。

而慢慢地,其他的飛行員也一個個出現,檢查自己的戰機。過不久,其他七架隼式在翔之介的隼式率領下緩緩滑入跑道,此時領隊的他看了看四周:太陽慢慢地昇了起來,而四周的建築物和飛機也都被灑上了一層金黃。而一些工作人員和飛行員已經在準備今天的訓練了。過不久,八架隼式已經得到了飛行允許,於是翔之介的隼式便一馬當先向滑走道馳去,過不久就飛了起來,而後方的七架隼式也先後升空,齋藤以依戀的心情再看了一眼地面的基地,於是確認好方向,就開始往目的地飛去…-------------------------------------------------------------------------------------------------------

到達台灣後,一直在台中的某處秘密機場待著-由於戰況慢慢波及台灣的關係,飛機幾乎都藏在山洞裡。雖然是在距離故鄉竹山不遠的台中,但是由於戰況的吃緊讓他根本沒時間回家去看一看,整天都是在進行訓練。而翔之介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看著台中一中和中二中的那群菜鳥學徒兵笨手笨腳地將飛機推來推去。

而有一天,翔之介才剛坐上被推出去的隼式時,突然一陣陣警報響徹了整座機場,而來不及起飛的他趕忙跳下飛機,往防空洞的方向奔去,而在場面上一群人也是四散逃往距離自己最近的掩蔽區,躲入防空洞的齋藤還沒喘口氣,立刻就感受到一陣陣震動和有如雷鳴的爆炸聲傳來,等到空襲平息後,他走出防空洞一看:天啊,整個機場已經滿目瘡痍,機場跑道已經被炸的坑坑疤疤,場面上的飛機和建築物也成了一個個燃燒中的廢墟,而地面人員也正為了救火忙的焦頭爛額,一些飛行員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之後才知道美軍的艦載機部隊已經和台灣的航空部隊發生了全面作戰。只不過戰況真的相當不利且吃緊,看來要再繼續訓練也是不太可能的了,齋藤這樣想。果然過不久,上頭要翔之介等人前往戰況較不激烈的滇緬戰區的一個基地:金邊。

剛下飛機的翔之介,馬上就感受到迥異於本土、台灣,特屬於這個中南半島特有的慵懶氣息,四周除了水泥建築物之外更有不少用茅草搭建的棚子,不少人在閒暇之餘就在棚子下休息聊天,機場外圍不時還可以見到幾隻水牛漫步著-大概是距離戰線有十萬八千里之遙吧,這裡完全感受不到那種劍拔弩張的肅殺氣氛。他在這裡也結束了一切正式的訓練,升格為少尉。

慢慢地,他也被這種悠閒的氣氛所感染,除了平時值勤外,他也是慵懶地躺在棚子的陰影下,或是放假時到街道上去閒晃。或是聽著輾轉傳來的戰況,但顯然是越來越不利:美軍已經把菲律賓控制下來了,而且日本和台灣都遭到相當嚴重的空襲,而每次一聽到台灣遭空襲的消息,翔之介的臉色都不自覺地沉了下來,總是想著在台灣的家人不知道平不平安?

一天晚上,齋藤正在洗澡時,他升上少尉後配來的一位服侍的中年小兵松田正在幫他擦背,翔之介則坐在小凳子上若有所思。
「長官,還滿意吧?」一直在搓背的松田一邊繼續著手邊的工作,一邊問道。
「不錯,力道剛好。」翔之介隨口回應道,而松田頓了一下,繼續說:
「我有一個兒子啊…跟長官你差不多年紀,前陣子好不容易寄來一封家書,說是他要結婚了…」說著說著,松田立刻拿著一個瓢子從旁邊的大油桶舀了一瓢熱水,往齋藤的身上淋去,他感到一陣熱流從肩後流向後背,再慢慢傳到全身。
「那恭喜啊!」翔之介恭賀說,但松田只是淡淡地笑一笑:
「有什麼好恭喜的啊…現在時局已經變成這種樣子,在日本的家人每天都在躲空襲,房子差不多也被炸光了,物資配給也越來越少,而且我那孩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拉去當兵,難不成要我那媳婦嫁來沒幾個月就要當寡婦?所以我回信說現在時局不太好,婚禮等狀況好一些再舉行也不遲。想不到這個昭和20年一開始竟然是那麼難過喔-真搞不懂當初為什麼要戰爭?假如不開戰的話,一切不都好好的?」松田哇啦哇啦說道,突然發覺自己失言,急忙道歉:
「對不起,長官,我太激動了。」
「沒關係啦。」齋藤回應道,腦中突然想起今天大早為一群要準備前往琉球一帶執行「特攻」任務的飛行員們送行,送行宴上雖然食物很豐盛,但是卻沒人吃得下去,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年歲的飛行員們個個都是故作鎮定,但是兩眼都紅紅的,有些人甚至就哭了出來。而在目送那些飛行員的戰機升空時。晁翔突然心中五味雜陳了起來:明知道這些人絕對是一去不復返了,但是這種生離死別近在眼前的感覺卻讓他感到很不實際。假如明天就要換我去「特攻」了,那我自己會表現的怎樣呢?我會表現的很瀟灑?還是故作鎮定?或著是直接就哭了出來?翔之介在穿上衣服時,還一直想著這個問題。

突然,對松田說:「你跟我來一下。」於是翔之介就帶著松田帶他的房間,齋藤從他的櫃子裡拿了一些軍餉和配給的香煙、酒之類的東西,裝了一袋遞給松田:「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太多了些,你就拿著,分給你幾位朋友吧。」「長…長官!這我不能收!」「說什麼話?這是命令!不然我就請你去吃飯!」齋藤就將袋子硬推給松田,而這回松田可就不敢拒絕了,因為他閒暇時都會去一家閩南人開的餐廳吃飯,有一次他也跟著去吃,結果根本就吃不慣,只能在那邊挨餓,看著翔之介美味地吃著。自此以後,他就不敢隨便去那家餐廳吃飯了。而齋藤也知道松田不喜歡吃閩南菜,於是有時就半威脅地或半開玩笑對他說要請他去那家餐廳吃飯。「謝謝長官。」提著袋子的松田不方便行軍禮,只好以立正來代替。而松田又故意在立正時用右腳大力的踏了一下,發出了「砰」一聲。「快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齋藤立刻躺在床上,手隨意揮了揮,就把他打發走了。

而這種日子在金邊過了好幾個月,戰場也已經蔓延到日本外海了,幾乎每天都有以前在飛行學校同窗的同學戰死的消息,但是美軍依然是步步進逼,硫磺島攻陷了,沖繩的情勢也只是在拖時間而已,B-29的轟炸也越趨猖獗,盟軍也在緬甸各處展開期待已久的全面反擊,一切的情勢似乎已經絕望,停在基地裡的飛機也越來越少。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學長安見 任三帶著一小隊的第二型戰鬥機鍾馗來到金邊接任飛行隊長。而長年在那邊,幾乎都只和第一型戰鬥機隼式為伍的地勤人員和飛行員們在看到鍾馗和學長的疾風後,讚嘆聲不絕於耳。而當天晚上的歡迎會上,大家都聽著這位學長在本土防空作戰的戰功,尤其當他說到他在3月10日的一次空襲時,獨力擊落了一架B-29的時候,全場立刻歡聲雷動,一掃這陣子的陰霾。
而在當晚,大家都帶著幾分醉意地回去睡覺時,安見自己一個人看著月色,繼續喝著酒,喝著喝著,翔之介走了過來,手中也拿著幾瓶未開封的清酒。任三看到後,歷經滄桑,不再有學校時期俊美的臉龐的他像小孩子般咧嘴笑了,於是兩人一邊看著月色,一邊喝著酒。
「恭喜你建立了不少戰功。」酒過數巡,齋藤先向他道賀。
任三點了點頭,一陣沉默後,說:
「我還記得…那一天,當我操著疾風,衝上一萬兩千公尺…甚至更高的高度時,我看到我下方正有一架架超大型的B-29在肆虐著都市,旁邊還有一群群小型的戰鬥機騷擾著…我那時呼吸困難,腦中一片空白,根本管不了那麼多,只知道抓住這僅有的機會衝下去,開火,然後…平安回家。」
任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翔之介則有些狐疑地想為何他要說這些話。
「然後我大吼著…朝一架B-29瘋狂開火,連當疾風已經衝到B-29下方時,我的手還緊緊按住扳機…然後我回頭望了一下,卻發現我剛才攻擊那架B-29狀況有些奇怪:兩具發動機冒煙著火,機身也變得不是那麼穩定,引擎聲也變得很無力,然後…砰!一聲巨響,它當場炸成碎片…我還沒反應過來,立刻一根沾滿了血的腸子貼到我的座艙窗子上,把我給嚇了一跳。」
說完後,安見拍了拍齋藤的肩膀:
「翔之介,我在想,其實…這場戰爭我們早就輸了。」
「學長…」
「每天B-29都來轟炸,我們卻如此的束手無策,所有的特攻機也沒能阻止住美軍航空母艦的攻勢,沖繩也徹底完蛋了,但更令人洩氣的是政府每天依然要喊著進行什麼本土決戰,我之前原本是全力支持的,就算出擊後什麼都打不到也會安慰自己說『下次再來』。但就在那一天的那場空戰,建立了戰功的我卻是那麼地令人沮喪。我才發現我們進行的…是那麼可怕的一件事。我們是那麼瘋狂,但卻又那麼無力。」說到這,任三嘆了一口氣:
「據說歐洲已經停戰了,德國投降。大概這裡也不會打太久吧。」
而這時齋藤想到什麼似地開了口:
「安…都築呢?他還好吧?」他差點就脫口說出老友的韓國名字,但他覺得有必要打聽一下他的情形。
「安慎啊…他命夠大夠硬,被擊落三次都毫髮無傷,沖繩空戰時居然還駕駛新型的飛燕一口氣打下三架敵機…後來他轉到朝鮮後,我就沒他的消息了。」
說完後,他安心地點點頭,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後世的人會為我們的行為下怎樣的評語呢?」
齋藤獨語後就是一陣沉默,只靜靜地看著高掛於空的明月,突然,不知誰說的:「月亮又會怎樣看我們呢?」

一個多月後,齋藤和松田在棚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時,突然安見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張紙衝了過來,大喊:「快看這個!!」
他從來沒見過學長這樣子驚慌的神情,於是就去看安見手中的紙,而一旁的松田也湊過頭去,他看到後,不禁帶些疑惑地「啊」了一聲:

「新型炸彈摧毀廣島??真的假的?」齋藤說。

「這應該是英軍剛剛灑的心戰傳單,但是據說本土那邊也傳出了些風聲,說有一架B-29投下了一枚炸彈,炸彈一爆炸,全城就立刻陷入火海,化為灰燼,死傷無數,這件事好像是真的。」
「對了…我有一些親戚,正住在廣島呢…希望他們不會有事…」
松田不禁咬著大拇指,擔心地說。

「不會有事的啦…」齋藤安慰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聲「砰」的槍響驚動了眾人,大家不禁往槍聲的方向跑去。而齋藤、安見,松田三人也急忙跑過去看,問一位圍觀的小兵出了什麼事,而小兵說:
「是這樣的啦:高砲部隊的長官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突然集合全高砲部隊的人,說帝國已經完了,大家趕快逃命。結果就有一位士兵聽不下去,一槍就把那位長官殺了。」
「那麼開槍的士兵呢?」安見問。
「被抓去禁閉室了,大概過不久就要槍斃了吧。」
而翔之介聽了之後不禁四處張望了起來,剛好看到幾位醫護兵將那位長官的屍體抬走。他搖搖頭,看著蔚藍的天空,心中想著:

好想回家…

而數天後,戰爭結束了。英軍接管了基地,所有人全成了戰俘,整天做的是一些交通道路和重要建築的重建工作,足足又再待了半年,而在隔年三月時,終於輪到金邊基地的士兵返鄉,大家也都興致沖沖地整理行李,準備回到睽違已久的家鄉。但是翔之介卻發覺不太對:我在日本無親無故,哪有可能回去啊?於是立刻去找安見談這件事。

「什麼?!你居然是台灣人?」任三聽到翔之介這樣說後,嚇了一大跳。
「對,我原本的名字是張詠翔。竹山人,就在台中附近。」齋藤 翔之介-張詠翔輕輕地點點頭後繼續說。
而安見則陷入了沉思,然後問:「你當初…為何要隱瞞身分呢?」
「台灣人的身分一曝光,到哪裡難免都被瞧不起,所以我只好一直說我是日本人。」詠翔小心地說,並且迴避了父親在糖廠被欺負的事還有更多日本人在台灣壓迫台灣人的事情。
「…你真讓我吃驚,因為聽說有不少台灣籍的士兵在戰爭結束,盟軍來接收時表明身分,就先返鄉了。想不到你…」
安見一隻手蓋住嘴吧,再看了看詠翔,然後想到什麼似地說:
「你說你在會日本待不下去…不然這樣好了,你先住我家,以後再作打算!怎麼樣?」
「謝謝學長!」翔之介立刻行了軍禮。而安見立刻揮手說:
「我們早就不是軍人了,還要軍禮幹什麼?」

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於是,張詠翔就這樣跟著安見學長回到了已經殘破不堪,已經迥異於初到時的繁華的東京,而他的侍從兵松田則是回到關西的老家,除了一些書信聯絡外就再也沒見過面。而詠翔和學長則在東京開了一間滑翔機訓練學校,訓練想開滑翔機的人們。

1947年10月…已經來到東京一年多的張詠翔吃著早餐,看著報紙,而學長也吃著早餐,吃著吃著,對詠翔說:「齋藤啊,這陣子開訓練班,我們也賺了些錢,不然這樣好了,用這些錢在附近買棟房子送你,你以後就住下來了吧。」但是今天的詠翔卻異常沉默,過一會兒後,說:
「我昭和16年來到東京…現在昭和22年了,六年…我都沒踏進家門一步,想回家一趟。」
「好嗎…?這陣子台灣不是很亂?中國政府不是每天都在抓人?你這種身份回去恐怕不太好吧?」
「我知道啊…但是,還是想回家一趟。」看著報紙關於中國政府如何如何腐敗的報導,心中又不禁回想起安永正跟他說過台灣必須要獨立的話。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據幾位同學說他加入了南韓的空軍。
「…好吧,等你回來,我再買房子給你。」安見學長沉吟了一下後,點點頭。------------------------------------------------------------------------------------------------------

2003年1月5日 台北

「…但是呢,我回到竹山的家後,我因為身份的問題和父母反對,直到在鐵路局退休前再也沒有到日本過。關於空軍的事我也是三緘其口。」已經白髮蒼蒼,七八十歲左右的張詠翔精神地說著,而幾位聽者:一個著名軍事網站的幾位同好們正仔細地聆聽作紀錄。
「而安永正呢,後來在韓戰時被共軍打死了,安見學長直到現在都還有聯絡…這是大概幾位較要好的老同學的狀況。」
「謝謝老前輩這次的訪問。」一位研究所的學生起身像他道謝握手。
「不算什麼!只是這件事我這回是第一次向外人提起,我還要佩服你們有這樣的心力呢!」詠翔笑著握手說道。
「這回叨擾了!」一位難得回來的留美學生說。
「我說過啦,不算什麼啦!!」詠翔拿起幾張熊谷飛行學校同學會內部製作的陸軍戰機月曆說:「送你們吧,反正這系列的月曆我多的是。」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太麻煩了!」另一位師範大學的學生急忙說
「感謝前輩的招待。」一位國中生和一位大學生說。大家走出家門,突然年輕人們排程一列立正,而領頭的一位學生說:
「向老前輩行禮!敬禮!!」大家立刻向詠翔行了一個標準軍禮,詠翔則笑著以軍禮回禮。

「禮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