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是很能學習和吸取外來文化的。當年，他們跑到中國來，學了不少東西去，連文字都是從中國進口。明治維新以後，日本人以西洋為師，一大堆先前聞所未聞的新名詞湧入日本，頗有些應接不暇。他們的辦法，是用從中國借來的漢字去對付，反正借一回是借，借兩回也是借，一客不煩二主，乾脆一借到底。具體說來，方式又有好幾種。

　　最便當的方式當然是用現成的漢語詞匯來意譯，比如文化（culture）、文明（civilization）、革命（revolution）、經濟（economy）。這些詞，中國老早就有，但意思不同或不完全相同。比如文化的意思是文治教化，西漢劉向《說苑》的〈指武〉篇說：「聖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後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後加誅。」意思是說，咱們是「禮義之邦」，從來不隨便動武的。先用「文」（文明）去「化」（教化）你，要是「化」了幾回還是不肯改過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顯然，這裡說的「文化」，就有些「和平演變」的意思，和現在所謂「文化」滿不是一回事。

　　此外，文明的原意是文采光明，經濟的原意是經世濟民，革命的原意是變革天命，也就是改朝換代，即《周易》所謂「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和現在的意思不同。

　　如果沒有現成的詞彙，日本人就會用漢字造一個出來，比如歷史（history）、辯證法（dialectic）、共產主義（communism）。這些字都是中國有的，這些詞卻是日本人造的。科學、原則、政策、單位、對象、條件、成分、關係、系統、意識、觀念、概念、目的、意圖、代表、前提、現象、背景、現實等等也是。日本人不但造詞，還造字，比如「癌」和「腺」就是日本人造的。還有呎（英尺）、浬（海里）、箒（千瓦）也是。

　　這幾種方法，日本人在搞翻譯時，是綜合運用的。比如漢語中原本有「精神」這個詞，意思是精氣和神明，那就用來翻譯 spirit 好了。但與 spirit 相對的 matter 卻沒有現成的漢語詞彙可用，便發明一個「物質」。

　　此外，相對與絕對、具體與抽象，也如此。相對和具體這兩個詞，是中國原有的，本義是「相向而對」和「具有全體」。既然和「相對」（相向而對）相反，自然是「絕對」（絕無所對）。

　　照此邏輯，則與「具體」相對的，就應該是「抽體」，怎麼是「抽象」呢？原來，日本人已先把concrete翻譯為「具象」了。其實，抽象和具象，我們也仍在使用，只不過主要用於美術領域罷了。

　　老實說，接觸西方文化，日本人未必比我們早，態度卻要積極得多。為了富國強兵，他們甚至主張吃麵包喝牛奶，和洋人通婚。引進些西洋名詞，自然更是不在話下。於是，等到中國人也要引進時，日本人已經翻譯過了。那就照抄過來，免得再費「精神」。早年《海國圖志》（這本書是魏源受林則徐委託編的）中翻譯過的那些名詞，則只剩下地球、赤道、公司、螺絲釘幾種。

　　日本人並不光是用漢字做翻譯，也用漢字搞創造。希望、場合、方針、權威、支部、宗教、派出所、處女作、化妝品等等，還有取締、引渡、見習、手續，也都是日本人的發明創造，現在中國人用起來也都得心應手。

　　日本人從中國學去了漢字，又用這漢字造了詞供中國人使用，可真有點「出口轉內銷」的味道；而中國人既從日本「進口」辯證法（西文日譯），又從日本「進口」派出所（漢字日文），則是地地道道的「東扯西拉」。

　　其實日本人這種本事也是從中國學過去的。當年中國人翻譯西域和佛教名詞，即用此類辦法。比如過去、現在、未來，就是佛教名詞。過去即前世，現在即現世，未來即來世，合起來叫「三世」，也叫「三際」（前際、中際、後際）。俗話說一個人嘴饞，就說「前世沒吃過」；說活該，就說「現世報」；說感恩戴德，就說「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報答」，這都是受佛教的影響。

　　中國原先也有過去、現在、未來，但那是詞組，不是單詞，意思也不一樣。現在是此刻存在，未來是尚未到來，過去則是從某一時空點移到另一時空點。不過，「過」和「去」都有不再存在的意思，比如事過境遷、去年今日等等。所以，把「過」和「去」合成「過去」，用來翻譯「前世」，也還「過得去」。

　　「世界」也是。中國古代有世有界，沒有世界。我們現在說的世界，上古時叫「天下」。「世界」是佛教的概念，其中三際為世，十方為界。三際就是過去、現在、未來，十方就是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和上、下。可見世是一個時間概念，界則是一個空間概念，佛教的所謂「世界」，也就相當於漢語中原有的「宇宙」酖酖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但漢語的宇宙和佛教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概念，所以古人寧肯用作為時間概念的「世」（世代）和作為空間概念的「界」（界限）合成一個新詞，也不願意照搬「宇宙」這個現成的老詞。

　　不過「世界」一詞，後來也變成了「國際社會」或「全球」的意思。在方言中，則又不一樣。北京人說「滿世界」，是「到處」的意思。粵語中的「世界」則指生活。好世界；是好生活；嘆世界，是享受生活；撈世界，則是謀取生活，和佛教的所謂「世界」也滿不是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