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6 08:35:10阿亞梅

《長期不飯票》 --30--

  我很早就鑽入被窩,在襖熱的季節裡翻來覆去。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懷著一丁點希望,相信有一天叫醒我的會是婚禮教堂的鐘聲。只是我不斷不斷地失落著,也習慣了現實中的對講機,然而隔天把我挖起來的,卻是差點被我忽略的手機鈴聲。

  「喂……」我睡眼惺忪,聲音還沙啞接起電話。

  「我在妳家樓下了,看妳都沒下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這聲音,噢,對了,是Enoven:「因為已經十點半了。」

  「十點半……喔,嗯……」今天不是星期六嗎?Enoven怎麼一大早就來我家站崗?啊,不對!我昨天和Enoven講好約會,睡前還完全忘了定鬧鐘。我急中生智,帶著哭腔裝柔弱:「對不起,我頭好痛,不知不覺就睡過頭了。」

  「妳頭痛?不要緊吧?」Enoven很緊張:「那我們今天……」

  「沒關係,等我半小時,啊也不用那麼久,十五分鐘就好。」我慌張地掀開棉被爬起身來,忙亂地衝進浴室:「可以等我嗎?真的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多久我都等。」Enoven笑了笑。

  「嗯。」我急急掛掉電話,急急忙忙梳洗。終於在十七分鐘後一切就緒衝到樓下,看見mini cooper乖乖地守在公寓前:「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妳不用道歉,等待本來就是男人該做的。」Enoven說:「身體有好一點嗎?」

  「可以了,大概是這禮拜開太多會,忙進忙出又熬夜趕企劃,沒什麼大問題的。」我堆起一道甜甜的笑容,它幾可亂真,但此時我卻寧願Enoven有揭穿的能力。

  「嗯,那真的很累,妳很辛苦。」Enoven說了有跟沒有一樣的話,然後雙手搭上方向盤、緩緩駛車。在烈日艷陽下,有稜有角的建築物輪廓便得更加銳利,Enoven滔滔不絕地交代自己的身家背景,我好幾度覺得暈眩作嘔。

  「為什麼會想要去白沙灣?你很喜歡海嗎?」我問起。

  「嗯,比起山而言,我比較喜歡海。」Enoven頓了很久才想出這樣的回答。

  我低著頭,微微張著嘴,好幾度差點脫口而出請求Enoven踩下煞車。我一直勉強自己喜歡Enoven卻又喜歡得意興闌珊,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好想到奔到車站的大廳,買下薄薄小小的電聯車票,慢慢地晃到平溪。那人會酸酸地消遣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我會很快樂。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無知而且無助,亂徬徨一把的。

  「我想看淡水夕照,黃昏的時候可以繞過去嗎?」我說。

  「好啊,沒問題。」

  「我有個好朋友,以前假日我們常常混在一起,他很喜歡拍照。我記得我老是陪他從天空由藍色變成金色,再等到整個天空都變成火紅,入夜變成紫色,我們就這樣聊著好多好多生活上的想法,偶爾為點小話題爭論得面紅耳赤。對他來說,攝影好像是個值得放棄一切、不顧一切往前努力的夢想,那種勇氣我一直都很羨慕。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平凡東西,經過他的照相機,都變得……」我望著窗外,開始刻劃起趙見齊,忘情地描述任何有關他的事蹟,然後理智過了很久才將我拉回現實:「對不起,我不知不覺就喋喋不休……」

  「沒關係啊,妳繼續說,我覺得很精采,很羨慕妳那個朋友,妳一定很喜歡他。」Enoven雖然故作鎮定,但實際上他顯然被我嚇傻,眉宇間露出困惑與心有不甘,忐忑地挪挪自己的坐姿,雙手緊緊地捏握方向盤。

  「沒、沒有,不是那種喜歡。」我急著在一片混亂的腦袋裡搜尋辯解的證詞,思緒打結,我咬咬下唇:「只是一個普通的同事而已……抱歉,我不應該說這麼多。」

  我不能再想起趙見齊,現在我正在跟Enoven約會!夏禾琳,能不能跟Enoven交往搞不好就看今天,都到這節骨眼了,妳難道就不能認真點嗎?

  我意興闌珊地逛著老街,白沙灣凝鍊的色澤在我落寞的視眼中,原本不容小覷的亮麗頓時都只剩黑與白,我再度深刻體會到所謂的話不投機,勉強自己融入不同世界的人。我微笑著的時候,清楚著我並不快樂;卻也赫然想到,當我發自內心感到快樂時,面對著趙見齊始終愁眉苦臉的,那個同樣的我自己。

  我很矛盾。

  總是看著車窗外,若有所思。漸漸地,我不但害怕Enoven開口,更害怕我自己另起新題的高談闊論,一次又一次用『我的朋友』掩飾我的厭惡與心虛。凜烈的海風讓我想起溫暖的墾丁,我的喉嚨像是久旱後的井底乾涸得幾乎龜裂。

  「Enoven,接續先前的問題,你為甚麼喜歡海?」我問。

  Enoven說:「大海不管用什麼角度看,都必定是美麗的。換做是山,好像就很複雜也沒那麼好看。」

  趙見齊曾經說過,他喜歡海,因為海有看似簡單的線條,潮起潮落卻是那麼捉摸不定、變化萬千。他說過,他希望生命就像海一樣,要能有起有落、也要能回歸最初始的平靜。

  「我的朋友曾經說過,海帶給人的感動巨大莫名、無遠弗屆……」我一邊思索趙見齊的理由,一邊問起Enoven,忍不住握緊拳頭,有一點憤恨的激昂。

  「怎麼了?夏小姐?」

  「沒什麼。」我回過神來,掛回原本的笑容:「當我什麼都沒說吧,海真的很美麗。」

  「夏小姐,太過複雜的事,有時候只會給自己不必要的負荷。」Enoven撥撥頭髮,整個身子倚上舖了皮革的駕駛座:「希望妳可以快樂。」

  Enoven的願望相當誠懇,但我沒辦法快樂起來。畢竟生活本來就不是只有快樂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我赫然驚覺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存在一個懂我一切桿之的人,他喜愛大海的理由是那麼令人動容,但眼前長年在溫室中安逸的Enoven並不了解。

  此刻我對趙見齊的思念已經不是純粹的掛記,還包括無以名狀的需要,我需要他。虛幻的形體在回憶裡縈繞著我周圍,趙見齊不僅滲透著我過去兩年來的分分秒秒點點滴滴,還將喜怒哀樂都變得活靈活現。我一度以為金錢物質能補足Enoven精神空虛的缺憾,但就在我任性地提起『我的朋友』而完全不顧Enoven在旁挫敗沮喪,我終於徹徹底底驚覺,我無法忍受沒有精神生活可言的空泛愛情。

  「停車……」我掩著臉,漸漸地發出低低的聲音。

  「什麼?」Enoven慢下車速。

  「沒、沒什麼。」我回歸現實,眼角的溫度逐漸攀升,倔強很輕易地變成灼熱的液體呼之欲出。不行,夏禾琳,妳要撐下去!

  「不,妳剛有說話,到底怎麼了?」Enoven的追問原本是種溫柔,但卻擊垮了搖搖欲墜的我,讓脆弱無助的我一擊斃命。

  視眼迷離中,我看見一隻手慢慢地挨近我,我向觸電似的全身陡然一顫,縮了縮身子,很快就瀉出湧泉般豐沛的淚水。

  「怎麼了?妳在哭?」Enoven察覺我的異樣,隨即煞車,轉過身來擁我入懷,他的雙臂輕輕環著我,讓我靠在他削瘦的肩膀上:「妳還好嗎?」

  有股莫名的氣息壓迫到我幾近窒息,我的腦中卻逐漸澄澈明淨,用力地掙脫這個擁抱。當你深深思念著遠方的一個人,任何其他人的肩膀就不再是肩膀。

  趙見齊。

  我用力地複唸那個人的名字。

  現在的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我要去找那個人!

  「對不起,我不能再待在這裡。」我移開沾滿眼淚的手掌,有一雙凝視我許久的眼睛映入眼簾,它們柔美到我一度以為那是溫暖的,只是現在的我像困在地窖裡的戰俘,沒有辦法聽見十分遙遠的號角,而Enoven不過是雪地上的足聲,微薄到我無從感知:「我要下車,拜託,讓我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