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獨自一人回到公寓，擺脫了纏身公務、逃避了寧芸的絮絮叨叨、閃躲了趙見齊給我的尷尬。今天開始，獨身在我的生活裡終於有了實質意義。一個人走在入夜的深巷裡，影子是這麼鮮明，不會壓迫到任何一個人也不會被壓迫。

　　我洗完澡，在客廳才打開電視，手機便鈴聲大作。

　　是Enoven，我輕輕捏了一下話機，爾後接起電話：「喂？」

　　「晚安，是我。」Enoven那端不僅有音樂聲、還有交談的耳語：「有打擾到妳嗎？」

　　「剛好沒有。」我說：「在外面嗎？」

　　「對啊，Friday Night通常都是被朋友拖出去的日子。」他繼續說：「我們在一間Lounge，酒超好喝、音樂也很讚、裝潢很特別。」

　　「嗯。」又來了，什麼酒超好喝？什麼音樂超讚？什麼裝潢很特別？拜託你講具體一點好不好，你腦袋裡難道就沒有比較令人驚艷的形容詞嗎？唉，真無聊。

　　「我是說……也許改天我們可以一起來……」看在Enoven單純的善意表達，又做了較為誠懇的說明，還是原諒他吧。「倒是妳，妳最近壓力不是很大嗎？怎麼還待在家裡，不出去玩？」

　　媽的，無聊男子，居然把那種老是自個送上門的女人跟老娘混為一談！套句老話，要不是你爸爸……算了，夏禾琳，妳現在別無選擇，想有好日子過就認命點。

　　「這個……因為今天被外出的那個CASE搞到快瘋掉，所以最近比較少去。」我轉移話題：「唉，提到公事就傷感情，別說了。你找我怎麼了？」

　　「嗯，我不是約妳明天嗎？想到地點了沒？」

　　「啊，對喔！」誰會在乎跟Enoven約會要去哪裡這種芝麻小事，當然想都沒有想：「不好意思，最近工作真的忙過頭了，那就平溪吧！」

　　「平溪？妳說逛老街嗎？」果然，不食人間煙火的Enoven立即展現出鄙夷的態度：「那邊只有路邊攤，而且不是蠻落後的嗎？」

　　什麼落後？那叫人文風情好不好，親愛的公子哥兒！

　　「你不喜歡嗎？那我再想想其他地方。」也好，趙見齊嘴上說明天有事要忙不出門，也許明天手癢就殺去平溪了，要是遇到那可尷尬。

　　「沒關係，我相信妳會喜歡一定有妳獨特的理由，明天就去平溪吧！」

　　「不要不要……」這下換我連連推辭，現在仔細想想，明天的平溪真的太危險了：「換個地方好了，不然先逛淡水吧！」

　　「好啊，可以順便去白沙灣，妳覺得怎樣？」

　　「嗯，都可以。」我說。

　　「明天我去接妳，妳幾點比較方便？」

　　「那就十點吧，會不會太晚？」我不太想再說下去了。

　　「不會，十點我會去接妳。到時候再打給妳。」Enoven說：「晚安，累的話早點休息。」

　　「嗯，我知道了，謝謝。」

　　掛掉了這通電話，我才赫然想起下午回辦公室的紙條還沒回話，從公事包摸出總機小妹給我的電話號碼，我關掉手機，拿起市內電話想也不想就撥打。

　　「喂？哪位？」不出所料，電話彼端出現熟悉的聲音。

　　「還『哪位』？爸爸！你換電話怎麼到現在才告訴我？」我一個勁抱怨。

　　「真厲害，馬上就被妳拆穿！」

　　「拜託，有女兒認不出爸爸聲音的嗎？」我翻翻白眼，又氣又好笑：「爸，你又不是沒我的手機，要找我幹嘛裝神秘打到公司？」

　　「呵呵，你不知道這年頭父母難當啊？」爸傻笑：「想關心女兒最近好不好，還怕打擾到你們的作息，千挑萬選決定挑上班時間留話給妳，夠體貼、夠低調了吧？」

　　「少來，之前留了一封信說要『外出取材』，人就不見了！手機也不開，換電話過一個月才通知女兒！你這是什麼爸爸啊！」

　　爸爸年輕時也是個放浪不羈的攝影師，一出社會找的工作不外乎是攝影器材銷售員、婚紗攝影師等相關職業，直到和媽媽交往、被媽媽的一句：『收入不穩定就別想娶我！』痛下決心辭去攝影師的工作，安分地當起小職員，總算抱得美人歸。

　　不過爸爸鍾愛的攝影始終沒有獲得什麼肯定，退休後偶爾跟狐群狗黨出門外拍，還會被媽媽拿來當活教材，對我危言聳聽：『阿琳，妳看妳再不努力點，以後就只能嫁給這種老公，妳要嗎？』

　　就在一個月前的某天，媽媽突然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說爸爸留下一封信，只說要外出取材，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叫我們有事可以打手機聯絡，但是他老大帶了手機、卻忘了把充電器一併帶走，再媽看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打電話就已經失聯，媽媽的情緒打從憤怒轉到擔心、再到憂愁焦慮，最後認命地接受爸爸已被列為失蹤人口的事實。

　　「爸，你到底打電話回家了沒？」我說：「你別看媽這樣，她前陣子擔心到每晚睡不著，天天打電話來吵我。」

　　「我有打，可是她聽到是我就馬上掛電話，我其實也想好好解釋嘛！」

　　「她掛電話你就再打啊！」我真想把爸爸敲昏，男人怎麼都這麼不解風情啊：「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媽媽最喜歡這招，她掛電話就是希望你再打過去，打到她受不了你的窮追不捨、讓她感動到破涕為笑阿！爸爸你真笨耶！」

　　「這我知道，不過現在什麼成果都還沒出來，打電話也只有被妳媽罵到狗血淋頭的份。等到大賞過後，我會自己回去。」

　　「大賞？爸，你要參加比賽啊？」我對這類的事情不是很懂，不過常跟趙見齊混在一起，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

　　「是呀，所以妳就跟媽媽說一下，那個……」

　　「爸，你該不會……」可惡，我就知道爸會聯絡我果然沒好事，爸一定是要我代為轉告媽他其實平安無事，屆時我就儼然成了爸的人肉盾牌：「這樣被媽罵的是我欸！爸爸你好孬，我要直接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媽！」

　　「哈哈哈哈，妳盡管講吧！我已經準備好五個預付卡門號，被她發現我就馬上換電話！」

　　「這有什麼好得意的？」真是的，一把年紀了還像個老頑童。

　　「好啦好啦！乖女兒，一切就拜託妳了！」爸爸笑嘻嘻地安撫我：「最近過得還好嗎？」

　　「忙死了，但是能不能升官還是個問題！」我吐了口氣。

　　「工作的事情沒關係，事業心不要太重，這樣會越來越沒有女人味！戀愛呢？有沒有好對象了？」爸爸說。

　　「……爸，我好像失戀了。」真奇怪，明明Enoven追求得很積極，我卻高興不起來，滿腦子堆疊的臉孔都是趙見齊，邂逅Enoven的喜悅為什麼沒辦法讓我快樂？這真的好難懂。

　　「怎麼了，說來聽聽。」

　　「我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我覺得他很快就會離開我！要是我一直錯過對的人，那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還會這樣一直錯過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我說完話，彷彿所有的倔強自尊和武裝都全部卸下，很輕易地流出眼淚。

　　「妳會遇到更好的人，痛苦總有一天會過去的。」爸爸說：「真正專屬於妳的人，是不會因為一次的錯過，就永遠消失在妳的生命裡。」

　　「嗯，知道了。」

　　「不可以因為這樣就不去上班喔！」

　　「我才不會！」

　　「妳看，其實愛情的世界是很殘酷的，躲在家裡絕對不會有邂逅。連電車男都要搭電車才交得到女朋友，妳如果不去上班怎麼會認識新的男生呢？」

　　「爸！」我聽得滿肚子火，真想摔電話：「好啦，你好好拍照片，你的下落我會幫你跟媽好好說的！爭氣點啊，不要最後沒得獎沒臉回去見媽！」

　　「好好好，對了，我這幾天剛搬到台北，可能會暫住一兩個月。」

　　「什麼？你在台北？」我一驚：「台北哪邊？」

　　「秘密！我要掛電話了，早點睡啊！」爸爸撂完這句話，像個惡作劇的小鬼下一秒就掛上電話。

　　我將話筒放回話機上，攤在沙發上，電視頻道不知何時已被我關閉。

　　痛苦真的會過去嗎？我沉思。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有個人這樣告訴過我。他說，經濟學家邊沁認為世界上的喜惡都能分成十四種，痛苦指數大於快樂指數，就放棄它；反之，就爭取多點的快樂。置身於多點的快樂就不會感到痛苦，這是他告訴我的。然而，我在認識那個人之前，就已經錯過了他。然後我在錯過他以後、又錯過趙見齊，這已經耗掉六年的時間，還有多少個對的人會被我輕易地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