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推薦】石曉楓新散文集《跳島練習》
推薦序
勇於脫韁的不羈俠女——石曉楓《跳島練習》讀後 廖玉蕙
這本書裡所有收錄的文字,整體歸納起來,約莫遵循不間斷的思辨與慈悲情懷的兩大準則。從小學校園生活的天真爛漫,寫到中壯年的困惑、掙扎與反思。身為大學殿堂裡的教授,在家庭與職場間反覆移動,回顧過往、凝眸現在、瞻望未來,筆下總夾帶著生命中無法識透的疑惑和深摯的寬諒、同理的情懷。時而天真浪漫、時而機靈輕快,更多的是猶疑喟嘆與叩問求知的動機,最終回歸為人師表的思辨養成歷程與虛懷若谷襟抱的實踐。
常在臉書上看到曉楓和學生互動,毫無間隙的親暱與爽利中潛藏奇異的纏綿,學生顯然視她如姊,「仙女」的稱謂道盡她一路走來的教學所贏得的亦師亦友的信任關係。這樣的養成從本書的首輯「小寫的我」就可見其端倪。
書中一起始就是往事歷歷,一個聰慧嗜讀的小小身影在校園裡穿梭如蝶,她的懷舊文章歡快入乎其內又冷靜旁觀出乎其外;沒有忘記難堪的傷口,但更記住了師長扶持關愛的溫暖。曉楓的童年看來有滋有味、繽紛多彩,那些啟蒙的老師,多年後重回她的筆下,無論親切或涼薄,形象都躍然紙上,讓人不由得也思想起自己的寂寞或歡快的童蒙時光。
年紀漸長,內心單純的心思,逐漸變得複雜,不只情感糾葛,更勾連上外在的時代風暴。曉楓回首諸多的掙扎過程,在蘊藉模糊的吞吐中,暗藏女性主義的獨立宣言。幸而對文學、藝術、美感的浸淫與修持,讓她得以倚仗著在某些難過的關卡上險險度過。偕行的人生不怕寂寞,但懼行路顛簸不平;在生命的躁動時刻,電影裡的情感傷痕往往能深深觸動她,相信也稍稍撫平了些許傷口。
她不但摹寫個人心事,也著墨時代翻天覆地的改變與傷痕,九二一地震震出婚姻的裂痕,赴日旅遊的火山爆發也引發她對母職神話的沉重反思;但儘管曉楓已然帶著叛逆心情奔往他方,故鄉金門浯江街的斑駁古屋與老樹卻依然屹立,它成為心頭的永恆。
因為世事無常,所以,她經常逡巡在文學、電影與音樂的道路上。她旅遊時不忘參觀美術館,時常浸淫在音樂中,老想著如何在教育現場有效傳達文學的閱讀與創作訣竅。書裡最讓我動容的,是人物的刻畫,寫親人、老師,也寫學生。其實,我認識曉楓是從她的文字始。2013年九月,她在聯副發表的一篇題為<如果,你有一名窮親戚>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後來,我在幫親子天下選辑《晨讀10分鐘—親情散文選》時,便毫無猶豫地將該文收入其中,欣見這篇文章也收錄在本書裡。那是一篇紀念伯父的散文,我在導讀裡是這樣寫的:
本文從伯父的告別式寫起,全文色調凝滯,像褪色的老相片,濾去所有色彩,只剩光影黑白。作者回敘時,情感上或有不應淡漠的不安,理智上卻明白死亡只是一條回家的路。
伯父的身世堪憐,是從廈門買回的養子,逃學放蕩,討錢惹禍,甚而遠離故土,懷抱著掙錢翻身的大夢,卻一生在底層泅泳,只盼能掙一口氣。追根究柢,作者志不在摹寫伯父而已,志在拿捏親戚間的親密與生疏,以幾次和大伯父進退失據的互動為例,慨歎人際關係的幽微與艱難。
大伯父粗糙的關愛方式,或讓姪女感到尷尬,或讓她備受委屈。斥責年幼的姪女自私,讓她抱著彩色鉛筆盒淚眼汪汪,有口難辯;自己卻不顧弟弟一份薪水要養五口之家,伸手要錢,只為買個大夢。聽聞姪女遠道來台,不待她自舟車勞頓中緩過氣,立刻魯莽奔至,領著她投入白雪公主的幻夢裡,卻又讓她夾在大伯母的吃味中難堪失措。
可想而知,作者是在其後經歷多少人世滄桑後,才能了然自己當時的乘風破浪翩臨,對離鄉背井的伯父而言,無異故土芬芳枝芽的伸展,填補了他生命中缺失的空白,就如小堂弟幼稚園的畢業照般,都在靜靜宣示伯父的過去與未來,隱隱然是一種家族命脈傳承的宣告。這時,作者才能釋懷地寬慰自己:
「這是伯父粗拙愛心的表達,在霸氣、闊氣中掩藏著不願被人瞧不起的辛酸。」
告別式裡,作者繞棺而行,看著瘦小灰敗的遺軀,回顧大伯生平之餘,忍不住嘆問世間功課,如何才能無愧無憾。文末的提問,與其說是猶豫難安的反問,不如說是,對生命輕賤、枉然與命定的慨歎,是人世的大哉問。
她就是用這樣溫柔悲憫的視角來看待眾生。她鮮少像許多心裡只記掛菁英學生的老師,她對孤獨的靈魂特別關注。到韓國擔任講座,眼睛對上的不是資優生,而是脫北前來的學子誠惶誠恐的眼神。他們孑然一身,從頭學起,境況甚至朝不保夕。她在國內教學,特別掛懷的也是渡海前來取經卻提前從世間離席的孤單身影。
總之,她是律己甚嚴、求知若渴的老師;也是對師長執禮甚恭,卻不是唯命是從、不問是非的學生。書中除展示專業的文學根柢,也透露她旁徵博引的多元涉獵。她表象溫和、禮數周到:但內心狂野、銳意追求自由並照顧弱勢,從文章中我們看到一位勇於脫韁、不被體制馴服的不羈俠女。
推薦序
憑烈勁跳島 楊佳嫻
想起曉楓,就想起酒。金門高粱斟在小玻璃杯裡,清透,醇香,倒進喉嚨卻湧起一股烈勁。
把一位女性朋友跟食飲之物並論,難免輕浮。不過曉楓確實來自金門,又確實能酒。學生們愛她,以仙名之,但這可不是形容她虛飃飃踏雲去。相反,是靈魂裡藏著金燄,早早就具備燃燒與受傷的能力,這能力有重量,尖銳,像溫德斯《慾望之翼》中天使流的血。這能力督促她寫作,成為好的文學研究者與教師,能體察文本與青春生命摺到最裡面去的暗影。
在最新散文集《跳島練習》裡設定了六輯:「小寫的我」追憶金門高中時光,「一步一沙漠」寫成年後的種種聚散,「又冷又透明」的焦點顯然是婚姻內景和燼餘,「純真年代」再度返回金門,聚焦於文學與藝術的火種與伏流,「世界上所有的道路」寫旅行與人事,「來自心海的消息」則收錄了石曉楓與阿盛、凌性傑兩位創作者的對話。文字引領,讀者可以撫觸到那股烈勁。
家鄉是根源,也是塊壘,《跳島練習》以此起頭。早熟女學生想飛出氣悶海島,只能先透過文學與藝術另闢呼吸空間,任何外來消息,任何陌生顆粒,任何一點點不應該,都足以撩撥。「小寫」卻仍有「我」,撩撥引致的反應,都讓「我」更明晰。
青春期最意識到的就是身體吧,自己的身體,他人的身體,成人的身體。身體也為難捉摸的情感賦形,因此有了線條,顏色,氣息,〈國文課〉寫暗戀國文老師,即使考最高分仍受罰,也視為特別對待,感覺「多麼痛的表白,多麼熱辣的愛之狂喜」。身體一向是社會裁量的對象,動輒得咎的管束生活,單一秩序至上的時代,女性身體太突出固然有問題,男性身體姿態太曲折恐怕也受非議,〈唱遊課〉就描寫學校內某個數學老師,行路如楊柳,喜歡女性化舞蹈,所謂「查某體」,示範性別表現的曖昧。
為了一絲美和痛、幻想和逾矩、顛覆和批判,就好像稍稍飛離地面幾公分的年歲裡,即使困惑,也願意相信──夏宇詩中說的,「有一天醒來突然問自己/這就是未來嗎/這就是從前/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或許想不到日後仍會掉進最惱人也最尋常的難題。〈餘震〉寫世紀末台灣的大地震,也寫和那場地震一同暴露出來的婚姻內傷,一個女人無論讀再多書都可能陷落於那結構性位置:被審視、驗證,作為妻子你合格嗎?作為母親你達標了嗎?你的自我將被抹消,你的世界不應當超過廚房、餐桌和嬰兒床,言談要符合你的性別與身分在倫理階序中的位置。〈一日〉中女人再度回到廢墟般的家,「繼續吹出一個又一個再也無人追逐撲打的泡泡」,這反覆往返令人困頓;〈臨界之旅〉裡夫妻為了緩和關係而參加短程旅遊,異國燈與雪,仍難提供「我又回得了傳統無怨的母親角色嗎」確切解答。〈餘震〉那句「你就是讀那些女性主義讀壞了」,天知道女人讀到那些令她們振奮的想法,四壁動搖,重新穩住,到真要打開門走出去,這中間的道路布滿荊棘,遠如天涯,門外,則還有別的荊棘與天涯。或許也憑著那股烈勁,終究跳出廢墟,跳出將女人囚如孤島的婚姻,不活在灰色泡泡裡。
書中曾形容年少愛情就是「永遠無法安穩撐住龍頭,也沒有堅固後座可以安居」(〈腳踏車〉),只是當你我行到中年,才發現,長大與年老,都不保證穩固,命運和心有時候悖道馳去,有時候宛如惡作劇雙簧。氣力與耐性有限,奮勇不能持久,恨愛定義模糊──那個跳島預備展開新生活的少女,多年之後,是否感覺仍在一塊塊浮島上極力維持平衡,摸索跳躍力道?或者,如〈熟女生日感言〉所說「此刻,我只想要靜靜的生活」,自己就活成一座島,收納溫暖海水,把搖盪刻進泥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