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一段夜路 — 黃春美
深夜,我在羅東客運總站下車。身旁一年約三十的男子,拄著手杖,問司機,萊爾富怎麼走。待司機說完,我告訴他正要去停車場,會經過萊爾富,可以一起走。本以為他要把手杖的另一端讓我握,但,他要我把肩借他搭。
我很高興自己的右肩暫時是他的眼睛,完全不顧慮和一個陌生人行走的不自然或尷尬。
我們邊走邊聊,他說,夜晚最怕遇到野狗,往往一大群突然襲擊過來。他的話教我想起有幾次遛狗,遇上站成一排的野狗,牠們慢慢慢慢聚攏過來時,總讓我心臟揪緊頭皮發麻。於是我說,我能理解,不過,車子一樣也很可怕吧。他說得很淡定:車子行進時有聲音,倒不怕。
語方畢,十幾公尺外,一隻中型犬從左邊馬路朝我們走來,後面又跟來一隻,差不多大小。
而他,彷彿「看」得比我清楚。
我告訴他不用怕,他們走得很慢,像在散步,看來沒有攻擊我們的意圖。這時他又提及某次一群野狗對他攻擊的恐怖經驗。
兩隻野狗晃到路燈下,接近路口,在靠近我們之前,其中一隻輕搖尾巴又轉頭了。可惜他看不到狗兒對我們示好。我只說,別擔心,狗兒在路燈下晃,沒過來。
我突然想著,他見過狗嗎?他出生時,這世界是黑暗的嗎?若不是,他如何艱困地穿越兩個不同的世界?無論如何,我真希望他睡覺時做個夢,夢中,他摸著狗兒,抱著狗兒,各類品種的,他也順牠們的毛,長毛和短毛的,黑的、白的、土黃的、有斑塊的,他都看見了。
剛下過雨,空氣乾淨清新,月亮從雲層透出,幾處地面潤著薄薄的白光,路上沒有其他行人,靜謐美好。我說了眼前所見,也問起等下是否有人來接。他說到萊爾富就知道怎麼回家了。我又問他住哪兒,他說右邊有棟大樓,我望向那棟大樓,兩人不約而同說出大樓的名字,然後,在黑夜中一起笑出聲。
到十字路口,我們停步。右邊小綠人燈快步行走,我帶他右轉慢慢橫過馬路,邊走邊說明正在走的路線和他原來的直行路線不同,也不會經過萊爾富。問起何以上台北,說是找朋友,又說起過去的學業,及正在社大上吉他課……
他談起學業,我想起盲文。以前為了讓班上孩子知道盲胞如何讀書,特地去盲人學校要了一本書回來和學生一起以手指「讀」,但,只讀到突起的顆粒,一個字也讀不出。而他們,一行一行觸摸,觸摸了國文、數學,也觸摸學科以外的世界,一個黑暗中閃著光的世界。
穿過機踏車停車場,來到他要回家的路上。我問需不需再陪他走人行道,過前方馬路,他客氣道謝,說過馬路沒問題。
互道再見後,我不放心,仍站在原地,看著他回家。
也許路徑突然改變,他一時難以適應,竟斜向人行道旁一片荒地走去。我趕緊過去引導,這才認真看了他,一個清瘦、白皙、俊帥的年輕人。
然後,他的手杖左點右點,很快就點出自己的一條路。●
自由副刊 2019.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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