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8 20:52:01眠月

雨停

  「我想住宿,然後離開台北。」小學六年級,網羅盡一切可知的招生資訊,在即將離開校園倒數的日子和父親開了口。深思熟慮多天,除了那所學校標榜完善教育制度外,其實也沒有理由,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想離開,或許認為,那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我的人生,就可以自己選擇的重來一次。

 

 「可是爸爸會想你,怎麼辦著眼前深愛的父親,沒想過未來有時候是必須選擇的,這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未曾迷失自己,也知曉自己所愛,那為什麼要選擇呢

 

 然後我留了下來留,就再也沒有離去

 

 那天做了一個夢,夢裡沿著綠島海岸線奔馳著,心裡盡是期待。夜深靜默無光,微波陣陣的海浪餘音清晰,彷彿閉眼,也能看見白色浪花隨風迎面,再緩緩趨於平靜。徐徐輕撫我兩側頭髮,我不時看著手機,餘光見草的墨綠和路的心想,就要和你見面了,我們約好要在這美麗的海岸線一同死去,你的方向,一直是我在這黑暗一輪明月。最後我哭著清醒,原來你早已走遠,留下稚氣又寂寞的笑顏,在我腦海反覆播映。

 

 338公里的距離,你說不喜歡台北,這裡鮮少說得出道地的傳統美食,幾天得花上你半個月的日常開銷。人和人之間冷漠,如你第一次來的冬季,凍得不停哆嗦,還得故作鎮定緊鎖的牢,狹隘了視線,也封閉了心這裡沒有你熟悉的朋友、熟悉的沒有你可以掌握的一切,你除了我,想不出讓你離開的理由。我們日復一日地過著,直到玫瑰枯萎。

 

 公司告知累積了年假,當天便到書店買了兩本書一張地圖,七天後獨自背上簡單行李,決定在這短暫假期暫時忘記自己。沒有報備,沒有言,如我們無預地出現在彼此生命,卻不習慣說別離。下機後宛如新生,只是一切一如往常,身旁行人來去各有所思,小販熱情殷切,不過不同的人生長在不同的土地,持續為夢前行,為愛堅持;也依舊每晚睡前我坐在門前,對著它用不同手指畫了不下十遍鏡子裡耳朵也沒有流血。既然去到哪裡都一樣,我總想離開究竟為了什麼?是拋下願想起的記憶,還是種種情感責任的不得已。

 

 花甲之年我問父親為什麼留在台北,明明無法割捨的盡是家鄉那片望遠無際的眷戀的是交錯其中鋪滿碎石黃泥小路偶爾抬頭,木瓜樹,上頭叢叢看來不算營養父親說那是鄉下人吃水果隨手丟籽長的,這片土地孕育的生命都是如此強韌到了早晨伴隨雞鳴清新到血液的空甦醒

 父親說:「怎麼回去?從前開車回去很風光,即使是最不起眼的藍色小發財,是四輪的就好。我想起最後一次有祖母的過年身上的粉格子套裝,有點太小,有點做作,沒有人知道我裡面穿的是哥哥的舊衣褲,熱鬧的恭賀聲在耳邊此起彼落,我低著臉接著一封封紅色信封,帶點驕傲,帶點心虛到了守歲翻過那片紅磚圍牆遊玩躊躇著該手先爬還是腳跨孩子們回頭望我,我在那一雙雙眼裡似乎看見空有其表的花瓶。

 

 這些年父親越來越少回鄉探望,那流淌在血液裡逞能的基因我是完完全全能體會的,要此時沒什麼本事,便乖乖的躲於自己地盤哪也不去,總想著填滿口袋再回家、買了房再考慮結婚、工作穩定了再參加聚會、多點墨水再提筆寫字,自以為聚光燈下的表演者,上台後才發現人生早已落幕。

 

 長年躺在書房角落的咖啡色皮箱大概比枕頭小一點,父親說當年打拼的人都只帶這麼一跤皮箱,沒去過外不知冷暖,裡頭約就兩件衣服,和一點點擔憂一點點希望,現在皮箱著父親所有重要的東西那時我不明白皮箱的重量沉重到父親努力一輩子也但究竟要努力到甚麼程度才能回家不知道台北等於高薪的觀念還在多少人心中、還有多少人為了工作離鄉背井、還有多少人盼著兒女在都市發光發熱、還有多少人因為寄望,沒有勇氣回到自己家鄉、還有多少人犧牲自由夜深人靜幽幽獨自啃食鄉愁

 

 一起工作Amy不到一年便回了東部,她說厭倦了城市的紛爭,那些得到的減去失去的,其實所剩無幾。我們失去沉澱自己的時間,忘了抬頭讓陽光溫暖撫平在臉上在意人人之間的連結,看不出他人是喜是悲我們忙碌回到蝸居斗室,不曾記得今晚陰晴圓缺我們的歡愉在一場場虛幻刺激結束重複感到寂寥匱乏。

 

 她問我要不要一同前行,那裡青年人口少,加上觀光發展,不乏工作機會。我想起會想念我的父親、需要我的家超過三十分鐘車程的距離,牽絆如積年累月的膠布,越想抹去越黏著不清。偶爾搭乘火車經過,遠眺天水一線的海岸線,腳下一步是綠地,再往前能擁抱自由的藍,我也曾想過對或錯。

 

 早上六點五十七分,再次從有你的夢裡醒來,在只放得下一張床的房間,眼後你的布偶映入眼簾,這是第幾次了那些停滯的劇情在夜裡肆意妄為延續拭去眼淚,走出房門為自己沖杯咖啡,等待冷卻的時間,抱起吉尋求慰藉,指尖流洩的溫柔臉上留兩行印記我反覆懊悔過去讓你獨自承受巨大孤寂,思考於台北留下是否真讓我擁有更多?或是害怕失去安逸。

 

 那晚你在海堤邊問我為什麼要學音樂,我說:「因為沒有誰可以陪誰一輩子。原來我早已明白這個道不小心遺忘原來我始終只相信自己,所以感覺不到你,那麼如果只是從一個孤獨跳到另一個孤獨,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問我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我說了上百理由,從世界和平到修身安己、從佛洛伊德到任明信,我們暢無不言直至一切後才發覺__希望,即使很微小、渺茫、很不切實際,或許用一輩子無法觸及,但你知道向。這陣濃霧來得突如其然,彷彿所有世俗再與我無關,我用了好長時間尋覓一切答案,也解不出所有星系謎團,現在我越來越常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我想我是失去一些東西,但也在一無所有後,才看見一直以來包裹在身上所有人的愛。

 

 台北下了一個月的雨,滴滴答答落在窗外綠色遮雨棚小時候沉悶雨不停的下父親要我仔細聽雨的聲音昏暗我面微透的窗,心裡知覺地沉靜,原來不能隨著雨滴跳躍,而要置身事外的去看它的美好前些日子和父親坦言,學校怕是念不下去了,父親說,那也沒關係。才發覺原來困住自己的從不是這個城市,而是不停追逐雨滴的自己及對未知感到怯懦的心最後我學會了自私,臆測旁人眼光,不排演什麼角色,時間已然不重要,解開雙腳束縛,留下有很多理由,離去卻沒什麼藉口,要是有,大概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