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
「我想住宿,然後離開台北。」小學六年級,網羅盡一切可知的招生資訊,在即將離開校園倒數的日子和父親開了口。深思熟慮多天,除了那所學校標榜完善教育制度外,其實也沒有理由,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想離開,或許認為,那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我的人生,就可以自己選擇的重來一次。
「可是爸爸會想你,怎麼辦?」望著眼前深愛的父親,沒想過未來和愛有時候是必須選擇的,而這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未曾迷失自己,也知曉自己所愛,那為什麼要選擇呢?
然後我留了下來,一留,就再也沒有離去。
那天做了一個夢,夢裡沿著綠島海岸線奔馳著,心裡盡是期待。夜深靜默無光,微波陣陣的海浪餘音清晰,彷彿閉眼,也能看見白色浪花隨風迎面,再緩緩趨於平靜。涼風徐徐輕撫我兩側頭髮,我不時看著手機,餘光可見草的墨綠和路的黑,心想,就要和你見面了,我們約好要在這美麗的海岸線一同死去,你的方向,一直是我在這黑暗裡一輪明月。最後我哭著清醒,原來你早已走遠,留下稚氣又寂寞的笑顏,在我腦海反覆播映。
338公里的距離,你說不喜歡台北,這裡鮮少說得出口道地的傳統美食,每待幾天,還得花上你半個月的日常開銷。人和人之間冷漠,如你第一次來的冬季,凍得不停哆嗦,還得故作鎮定,緊鎖的牢籠,狹隘了視線,也封閉了心。這裡沒有你熟悉的朋友、熟悉的街,沒有你可以掌握的一切,你說除了我,想不出讓你離開的理由。我們日復一日地過著,直到玫瑰枯萎。
公司告知累積了年假,當天便到書店裡買了兩本書一張地圖,七天後獨自背上簡單行李,決定在這短暫假期裡暫時的忘記自己。沒有報備,沒有留言,如我們總無預兆地出現在彼此生命,卻不習慣說別離。下機後宛如新生,只是一切一如往常,身旁行人來去各有所思,小販熱情殷切,不過不同的人生長在不同的土地,持續為夢前行,為愛堅持;月也依舊,每晚睡前我坐在門前,對著它用不同手指畫了不下十遍,鏡子裡耳朵也沒有流血。既然去到哪裡都一樣,我總想離開究竟為了什麼?是拋下不願想起的記憶,還是種種情感責任的不得已。
花甲之年,我問父親為什麼還留在台北,明明無法割捨的盡是家鄉那片望遠無際的田,眷戀的是交錯其中鋪滿碎石的黃泥小路。偶爾抬頭,有木瓜樹,上頭結著叢叢看來不算營養的果實,父親說,那是鄉下人吃水果隨手丟籽長的,這片土地孕育的生命都是如此強韌。到了早晨,伴隨雞鳴和清新到血液的空氣甦醒。
父親說:「怎麼回去?從前開車回去很風光,即使是最不起眼的藍色小發財,是四輪的就好。」我想起最後一次有祖母的過年,身上的粉色格子裙套裝,有點太小,有點做作,沒有人知道我裡面穿的是哥哥的舊內衣褲,熱鬧的恭賀聲在耳邊此起彼落,我低著臉接著一封封紅色信封,帶點驕傲,帶點心虛。到了守歲時要翻過那片紅磚圍牆遊玩,躊躇著該手先爬還是腳跨,孩子們回頭望我,我在那一雙雙眼裡似乎看見空有其表的花瓶。
這些年父親越來越少回鄉探望,那流淌在血液裡逞能的基因我是完完全全能體會的,要此時沒什麼本事,便乖乖的躲於自己地盤哪也不去,總想著填滿口袋了再回家、買了房再考慮結婚、工作穩定了再參加聚會、多點墨水再提筆寫字,自以為聚光燈下的表演者,上台後才發現人生早已落幕。
長年躺在書房角落的咖啡色皮箱比大概比枕頭小一點,父親說當年出外打拼的人都只帶這麼一跤皮箱,沒去過外地不知冷暖,裡頭約就兩件衣服,和一點點擔憂,一點點希望,現在皮箱裡裝載著父親所有最重要的東西。那時我不明白皮箱的重量,是沉重到父親努力一輩子也卸不下,但究竟要努力到甚麼程度才能回家?不知道台北等於高薪的觀念還殘存在多少人心中、還有多少人為了工作離鄉背井、還有多少人盼著兒女在都市發光發熱、還有多少人因為寄望,沒有勇氣回到自己家鄉、還有多少人是犧牲自由,在夜深人靜幽幽獨自啃食鄉愁。
一起工作的Amy不到一年便回了東部,她說厭倦了城市的紛爭,那些得到的,減去失去的,其實所剩無幾。我們失去了沉澱自己的時間,忘了抬頭讓陽光溫暖撫平在臉上,不在意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看不出他人是喜是悲,我們忙碌後回到蝸居斗室,不曾記得今晚陰晴圓缺,我們的歡愉在一場場虛幻刺激結束重複感到寂寥匱乏。
她問我要不要一同前行,那裡青年人口少,加上這些年觀光發展,不乏工作機會。我想起了會想念我的父親、需要我的家、超過三十分鐘車程的距離,牽絆如積年累月的膠布,越想抹去越黏著不清。偶爾搭乘火車經過,遠眺天水一線的海岸線,腳下一步是綠地,再往前是能擁抱自由的藍,我也曾想過對或錯。
早上六點五十七分,再次從有你的夢裡醒來,在只放得下一張床的房間,睜眼後你留下的布偶映入眼簾,這是第幾次了?那些停滯的劇情,總在夜裡肆意妄為的延續。拭去眼淚,走出房門為自己沖杯咖啡,等待冷卻的時間,抱起吉他尋求慰藉,指尖流洩的溫柔卻又在臉上留下兩行印記,我反覆懊悔過去讓你獨自承受巨大孤寂,思考於台北留下是否真讓我擁有更多?或只是害怕失去安逸。
那晚你在海堤邊問我為什麼要學音樂,我說:「因為沒有誰可以陪誰一輩子。」原來我早已明白這個道理,卻不小心遺忘;原來我始終只相信自己,所以感覺不到你,那麼如果只是從一個孤獨,跳到另一個孤獨,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你還常問我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我說了上百種理由,從世界和平到修身安己、從佛洛伊德到任明信,我們暢無不言,直至一切崩壞後才發覺__是希望,即使很微小、很渺茫、很不切實際,或許用一輩子也無法觸及,但你知道那是方向。這陣濃霧來得突如其然,彷彿所有世俗再與我無關,我用了好長時間去尋覓一切答案,也解不出所有星系謎團,現在我越來越常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我想我是失去一些東西,但也在一無所有後,才看見一直以來包裹在身上所有人的愛。
台北下了一整個月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綠色遮雨棚,小時候沉悶雨不停的下午,父親要我仔細寧聽雨的聲音,昏暗屋裡我面向微透光的窗,心裡不知覺地沉靜,原來人不能隨著雨滴跳躍,而要置身事外的去看它的美好。前些日子和父親坦言,學校怕是念不下去了,父親說,那也沒關係。才發覺原來困住自己的從不是這個城市,而是不停追逐雨滴的自己及對未知感到怯懦的心。最後,我學會了自私,不臆測旁人眼光,不排演什麼角色,時間已然不重要,解開雙腳的束縛,留下有很多理由,離去卻沒什麼藉口,要是有,大概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