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06 16:18:00小西

《雜踏香港》的「日式專業精神」與「Crossover方法學/美學」

匆匆的把湯禎兆的新著《雜踏香港》讀了一遍。文章大多是發表過的舊文,散見於不同的媒體;現在結集成書,又予人另一番觀感。

做學問或書寫評論的內行人都知道,「比較法」是其中一項最富成效的研究與評論的策略:透過對兩個或以上具有「可比性」的項目作比對,我們除了可從中歸納出某種「類」的特點外,更重要的是,我們也可以對每一個比較項目,有更精確的把握。換言之,若「比較法」用得恰當,並不會把現象世界中的多元差異,同時隱身於種種的「宏大敍事」當中。


[辯証的吸星大法]

對於「比較法」,湯禎兆無疑是箇中高手。從《雜踏香港》一書所收的文化評論所見,湯禎兆採取「比較法」時的策略,無疑是辯証的,以多重轉換的視角,更立體地鑑照出複雜的現象世界中種種的同和異。例如在他對木子美的討論中,他便頗為點題的援引了蔡智恆的例子作比對,指出木子美在「衛慧-棉棉-九丹-春樹」這個「文化浪女」系譜中的獨特位置:「我們當然知道她肯定是曇花一現的女作者,但她顯然較一眾先行者走多了一步,就是活用電腦世界的力量,利用『博客』(blog/blogger)的連繫性,把作品的傳遞效果推上一層樓。」(〈由木子美到catherine millet〉)當然,湯禎兆的辯証論述並沒有在這裹止步。湯禎兆接著又再援引李照興與劉細良等兩家的言論,挪移乾坤,在神乎其技的施展了吸星大法之後,復又辯証地把論述推往另一個層次,帶出他對「性愛書寫」的一番獨特見解。

李照興認為木子美最大的問題,在於:「違反了『出來行』的行規:『趙完唱』」;而劉細良則透過比較木子美和巴黎藝評界名人凱薩琳,指出兩家「性愛書寫」在書寫策略上的差異,主要源於二人在知名度上的懸殊强弱。湯禎兆卻認為木子美的「趙完唱」策略,正正抓緊了「性愛書寫」的內核:「因為性愛書寫的啟端,本質上就是以抓戰禁忌為潛台詞」。他認為「既然木子美本身並無才氣可以升格成具文學風格的性愛書寫……唯有在內容上多做功夫,一於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方法去繼續開展下去」。然而,不要以為湯禎兆會罔開一面的為木子美的「性愛書寫」開綠燈。他固然同意木子美與凱薩琳在名氣上有高下之別,但這卻跟在寫作上的高下無關。反過來說,優質的寫作有時才是名氣的佐料,「由此可見寫作本身還是有能力高低的差異的」。當然,這種論點跟國內媒體愛以文筆討論「性愛書寫」的做法無關,因為湯禎兆所著眼的,不是如何以文筆論,蓋彌彰欲的企圖平衡「性愛書寫」的敏感內容。沒有這個必要。湯禎兆透過木子美與凱薩琳的比較,更關心的是「性愛書寫」的本質。跟劉細良的立場不同,湯禎兆認為木子美與凱薩琳的差異,關鍵的確在於「文筆」:「在木子美的《遺情書》中,基本上對性愛過程的描述均粗枝大葉……即使她真的有提及的經驗,我們也只好慨嘆她的性愛想象力何其貧乏。反而在凱薩琳的自傳中,你到處可看到她如何珍視細節的內容。」很明顯,這不是以文學的傳統光環,在「性愛書寫」的面上貼金,而是企圖更點題的貼近「性愛書寫」本身的命脈與精神。「由此可見寫作本身還是有能力高低的差異的」,而湯禎兆在論述上那種視角多重轉換、層層遞進的辯証風格,亦由此可見一斑。


[Otaku式的「專業精神」]

溯本尋源,我們自然可以把這種辯証風格,歸因於湯禎兆的學院訓練背景(《書叢中的冒險》一書中的書評及文學評論,無疑是明證);但作為具有多重身份(球迷、影迷、讀者、日本通、教師、旅遊者)的「全身文化人」,湯禎兆的這種辯証風格,無疑更貼近為他所推崇的「日式專業精神」。記得湯禎兆曾在《俗物圖鑑:日本流行文化研究》一書中,提及過一個致力研究日本電車的民間學者,那種為他所激賞的專心致意以及認真態度,正是我所謂「日式專業精神」。正是這種「日式專業精神」,使湯禎兆不甘心僅僅作為一位「量化主義」(用最廉宜的價錢去爭取最多樣化的服務)以及「拿來主義」的文化消費者,而是把自己的喜好/消費對象,作為一門學問般的認真看待。換一個方式說,那是湯禎兆所津津樂道的「otaku」精神,而非何國良所謂的「消費精英主義」:「所謂otaku,於日本漢字中即為「御宅」,本為「你家」的敬稱,在俚語中成為泛指各類型的『狂迷』(fans)──只要沉迷於某一事物上,就成為那一事物的otaku。……如果不是行內人,一定不會明白表面上平平無奇的商品有何價值,但一旦大家為同道中人,自然會有高手過招立即知道有沒有斤兩的趣味。換句話說,那尋寶購物的歷程,也是一次身分和能力的檢閱示範。」(〈日本人眼中的旺角──「下町」美學與「otaku」聖地的異國延伸〉) 所以當特區政府推出「火龍標記」時,無怪乎湯禎兆所著眼的,並非它的意識形態遮蔽作用,而是特區政府在政治修辭術上的技窮與非專業!(〈等候董建華寫序〉)

在《雜踏香港》中,體現了這種「日式專業精神」的例子可謂不勝枚舉!我敢說,若果這種「日式專業精神」有朝一日能在香港全面地落地生根,我一定會把它列為在香港生存的「第一百零二個理由」!!


[Crossover方法學/美學的快感與視野]

此外,潘國靈與李照興都曾分別提到,湯禎兆的文化評論的特點,在於「將艱澀的理論活用於日常生活,將理論與實踐銜接」(潘國靈),「打破精緻/俗套的二分,所謂高深的文化理論,可隨手被挪用到通俗文化的討論」(李照興)。但筆者認為,與其說湯禎兆將艱澀的理論「活用」於日常生活,「打破」精緻/俗套的二分,將高深的文化理論,隨手「挪用」到通俗文化的討論,倒不如說:「理論vs. 實踐」、「精緻vs. 通俗」等等層階,在湯禎兆的遊牧視野中,壓根兒並不存在。高深的文化理論也好,通俗的流行文化也好,都是任由他熟練地調遣的「高臺」(借自德勒茲的plateau概念),以體現其「Crossover方法學/美學」。

……從最基本的元素出發,crossover不過為一重手段,目的為透過不同的範疇,乃至不同思維方式的crossover混糅,來成就背後達致的新鮮感或陌生感,也可謂與文學上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理念相通。(〈閱讀流行之crossover〉)

正如湯禎兆所言,crossover不僅是「流行文化的一個時尚潮流」;筆者認為,它同時也是一種嶄新的思維方式與論述策略。湯禎兆的這種Crossover方法學/美學,令筆者聯想到的是班雅明(Benjamin)那個「全引文論述」的夢想。在班雅明的心目中,光把不同的引文並置,已足夠把抑壓在這些片段中的文化記憶釋放出來。換言之,在他的「全引文論述」夢想中,引文並不是互相解釋,而是互相鑑照,如「星圖」般,釋放出一個時代的精神。筆者覺得,湯禎兆的「Crossover方法學/美學」亦可作如是理解。

論述總是來得太遲,除了快意與視野,論述的另一個目的,或許就如朗天為《雜踏香港》所寫的代序的題目:對抗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