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31 08:39:34阿米巴

可能性或必然性◎李宇宙



(阿米巴詩刊53期)


也許有一些人開始嘗試著詩的生活,是為了不甘於成長的歲月和環境中無可避免的荒蕪。尤其在這樣的一所醫學校裡。

其實血液裡不安,擾攘和憧憬的質素是一樣的,更早以前,他們大概都曾青蒼或慘綠過,有些寂寞和困惑,是父母兄弟連自己都不可解的。被稱為白馬般寫詩的少年,開始遲疑而生澀地描摹自己,卻又猛烈而堅定地向周圍或自己叫喊。

事實上這種的叫喊隨後便微弱下來了。醫學校是一個奇特的校園類型,由於這個行業個別的社會屬性以及其從業教育的導向,使得這樣的一群人很早便免於徬徨與抗爭了。在某種奇異的庇護下,似乎沒有什麼認知的差距須要去填補或妥協的,彷彿一切都預備好了,你唯一須要做的便是很精確地跟隨指示,因為那指示許諾一箇尊崇而沒有匱乏的日後,無疑的,那是極為奢侈的自信與應允罷。在我求學過的醫學校以及這島上其他的醫學校裡充塞著許許許多多這樣的青年,極端聰明,信心十足而怡然地度過他們的校園生涯和訓練課程。這樣的我們很少犯錯,無論從窮人或富人家庭來的孩子都知道,為了擠身或維繫中產階級的生活,在這樣的學校與社會中,祇要不犯錯,一切都是可能而且必然的;祇要再努力些,一切則將更豐盛。這樣說來,毋寧說醫學校的生活是一類中產階級的預備罷。而假如把大學生涯視為生命歷程的一種文化型式,那麼醫學院的校園文化與個體的變遷是最不具「疏離」性的,放蕩與恣意是不可能的。

在這樣奇特的氛圍中,我和我的同伴們將成年以後第一箇十年的半數以上押在南端那箇私人的慘澹的醫學校裡,泰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活著。考試、戀愛、嬉遊、議論別人或計畫將來;也許還用一點點時間或半箇夜晚討論與學習精緻文化之種種。這樣目睹別人和自己逐漸依照前輩的樣版將自己打造得更精緻而準確,感覺那種不抗拒的囑喚,終至無可如何地委身於這箇籍貫。與著其他校園裡的同年齡的人有點不同罷,這大概是另一種疏離,於是在那樣的醫學校綿長的求學生涯裡多少也有著現代人的「島」的感覺了。

在這一類必然性裡,我和一部份同伴們所嘗試的詩的生活或也有著某種特殊的風貌和追求的指向,不單是為了挽回歲月與環境的荒蕪。在這箇集合起來的將近二十年未曾中輟的詩社中,每一箇人都在他們不同的面相裡坐著相同的內省和審思。我想是有著與契訶夫相同的冷靜罷,由於長年的有關人類身體細緻嚴刻的學習,訓練我等習於在不同的功能層脈間尋思結構與整合的機轉;如此自是不甘,僅僅侷限於自然主義式精確的表象敘述,但也避免自己作浪漫式直覺的躍入。也許在極向之間一無所託,不克定位求其精髓;但隱約之間也期望有其蹊徑,不同於伯納德「實驗醫學研究序言」將創作者視為醫者,那是十九世紀的醫學印象,如今的醫學,從事者已經是ㄧ箇介入的變數;而介入的跳躍也是相對與自抑的。

是那樣「島」的屬性,使我和同伴們無所承接或呼應,詩祇意味著那是生活的某種形式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還是自我實現與訓練的一部分;我們從來不了解遙遠的三○年代;尤其不解超現實現代鄉土等等,嘗試著詩的生活的人竟也有爭戰意圖(想來無非奪取和尊榮也是某些人詩的生活的一部分了)。不過醫學的生涯也讓我們謙卑,我和許多同伴仍然尊敬許多主義、派和大師,在困惑中曾經努力學習與閱讀,期望也將自己定位,如同必須將自己的生命歸類。無疑的詩可以是歷史大業,可以是市場消費的一部分;藝術哲學的課目,但或許也可以祇是生活的一種方式,甚至不妨為校園文化社會學報告書。這樣便不祇是中產階級文化的學習和認同了。

在這箇校園詩社裡的生活或創作,對我的同伴們來說,有些是某種階段性的試驗與完成;有些已經成為其終此一身自我實現的一部分。那般求學的歲月當中,除了冷靜之外,還有一些神秘的衝動,隨著年級和變遷而驅策許多無可如何而又必須疏解的情緒理念和飢餓。寂寞和沮喪有許多可知不可之的軌跡,焦慮與不安必須急於避免錯誤的危機或達到某種完成,還有希望和憧憬豐盈的可能性與必然性,也許另有憤怒或惶恐。為了疏解和訴求,詩便成為可以選擇的一種方式,憑藉著語言和秩序的經營型式表現,可以平衡整合尷尬與衝突,而這樣的努力和實行也意味著一種過渡跟成長。

語言符號或秩序的形成是一種權宜結構,在使用的當時開始負荷著事實上蘊存日久的箇體美學經驗與認知思維,加上時間和事物的因素,便成為運作時的有機媒介,這是實現與完成的發展必經階段。這樣的語言當然有它不同一些混沌片斷而分歧的經驗,這些經驗是從閱讀、反省、及種種激情與接觸所引發的一些情緒及感覺。因此所謂詩的生活我們意味的是這樣的整合;透過文字及他種語言以分劃自己情緒的發展秩序與經驗層次,所有超越時間的,或與事物交感互動的真實存在能夠在過程當中觸及,事實上,這樣的實現與完成便是治療與成長的過程,之所以選擇文字形式的詩也許是它的純粹性與溝通的媒體性質。

我們曾經目睹一箇精神崩潰的人如何激厲而無法收束地使用他原本陌生的語言,想來那也是一類慘澹的詩罷。我們也關心著一箇次開發社會的文化裡,情緒層次的語言分劃較為粗略的事實。那麼詩的需要似乎對於自我的發展、溝通或社會的指涉是如何的龐雜的課題,不單是屬於某種階層的人專屬,或是我和詩社的同伴們一再自我肯定的辯證內涵了。

這些同伴有的還祇是年幼的醫學院學生,有些已離開校園行醫多年了。在開始面對自己唯恐荒蕪的求學生涯以致逐漸的面對病痛愁苦的人和社會的歷程裡,這樣的生活的除了可能是青蒼歲月的神秘衝動的實踐外,也許更重要的是它的完成與實現。許多年過去,我和一些熟識或始終未曾謀面的同伴們泰半都以長年停筆,其實是轉換成為另外一種型式詩的生活,有幾個仍然持續著原先的創作,而且益見深沈與把握,那樣的力量叫人緬懷而激勵,我們都依然屬於島南端校園裡那箇小小溫馨的詩社,果敢與浪漫,還有寂寞而自抑的那些歲月。

許多年前當我仍然是個青慘的怯生少年時,年長的同伴們曾令人懼怕,我看著他們盛裝出發;然後我也曾倉惶離去;逐漸我看見年幼的同伴接著長大,離開那箇小小的島,每一箇果然都進入他們另一箇必然性的歲月中。所謂的中產階級的生活並非那等膏粱的精緻的文化,有些時候,太愛自己是一種負荷;而你必須愛著別人時,是一種更重的負荷。當我和同伴們必須作為一箇醫者而非「詩人」時,那些病痛的愁苦的人便成為終此一生的綿長的負荷了。偶然會發覺那竟也不是詩所能疏解的了,這樣的無可如何的情緒,所有的語言都要令人倦怠罷。不時地要說服自己,我了解他的一切苦難,我一定可以挽回他一點逐漸破敗的生命,即是是為了他能給我一頓晚餐的費用。

歷經心身不安與自省階段的年青契訶夫醫師,除了健康和靈感外,祇尊崇愛和自由了。那等卑微的、滑稽的、愚蠢的孤絕與破敗是無可如何的,祇有希望能挽回那樣逐漸荒蕪的命運。

在而後無盡止的面對病苦崩潰和敗死的歲月之中,我們依然期待著能寫不能寫的詩的生活,可能開始必須學習的是愛和希望,純粹的沒有繁複美學考慮的愛。無論對象是自己、他人或事物;無論語言各自銳利或敦厚,某種冷靜的愛和希望是和詩社同伴們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