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6 08:34:09阿米巴

給阿米巴弟弟們 ◎李宇宙

「唯有死了,救贖才成為可能。」打著李宇宙學長畢業那年刊在阿米巴詩刊26期的文章,竟然覺得那樣青澀又熱情的文字,是對命運誠懇的自剖與對待,又同時隱喻著學長自己的一生,和往後許多進出社辦的阿米巴們。

易澄 2007.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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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阿米巴弟弟們(李宇宙)(阿米巴詩刊26)

(一)

在浪子回家的封底安德烈紀德這樣寫著:哥哥回家的時候,弟弟正要出門。

傍晚的時候突然起風,這樣詭異的五月,喝過酒歸來,在街口悄悄地離開你們,吃力地踏著鐵馬,有一點慌亂,就要畢業了。

終於揮霍玩我的七年。在一所如此惡德的學院,傲慢過、虔誠過;敦厚過、銳利過;昨天以前,也想像自己已經完成過。然後是今夜,突然疑惑,所謂完成終究不過是一次倒空。

如今,彷彿我才要出門去流浪,像書剛剛開始的時候。而昨天以前的事,不過是一場虛構……

(二)

頭一年,在松江街一開燠熱而沒有光線的頂樓,我怔忡地過著,味同嚼蠟地反芻高中時代剩餘的存在主義,沒有作過多少打算。老實沒想到自己會再走進一所學校,也沒有把握是否會讀完七年。在僅有的一張木床,一個書桌間,我近乎輕蔑而滑稽地過著,那個水手袋便胡亂地倚在牆角,猶豫而扭曲地張著口,等待我偶爾伸手從裡取出一些東西,過不久再放回去,也許是一本書,或一件衣服。彷彿說不成那一天我突然想走,一把蓋住那張口,然後像來的時候一樣,不經意地抓起來便走了。

而那人走盡千山萬水,卻走不盡心裡的千山萬水。

第二年,一個自小戀愛著的女孩在北地結婚,我開始決定在這個仍然陌生的城市落腳。

(三)

……Beatrice在河的彼岸掉首而去時,我還在煉獄之中,味吉爾在神話的山上揶揄我年少的情愛,沒有人知曉這蒼白與絕望的火焰……
……而這座城市如同這所學院一樣的惡德,而當惡成為無可如何時,惡也成為一種必須。請原諒我的怨恨,當味吉爾在神話的山上施洗但丁醜小的男體時,猥瑣的河水引領我在這座城裡的夜色中穿行,尋找曖昧的春天,在一條陌生而困頓的巷裡,我聞見腐朽的屍體和月經棉的氣味,味吉爾,原諒我的淚水像嘔吐,如何教我在如此寂靜如死亡的子夜裡等待鐘聲……

(四)

而我Anaarchist的生活剛開始,在可能性與必然性二分的邊界,和艱辛地行走,想像遠方也許有戰爭,或一朵燃燒的玫瑰。而我或將成為蛺蝶,當戰爭事完結,玫瑰冷卻的時候。

那一年,我期期艾艾地站著。愚蠢得像一尊孤獨的靶,接受許多猝不及防的刺痛四面八方射來,而在惡毒猶如詛咒的掌聲中,慢慢傾倒,像潮水從一片固執的沙灘悄悄引退,無可如何地告別。

傳說裡沒有蛺蝶,沒有美麗而愛戀的潮水。

然而我仍然在邊界行走,望見玫瑰色的秋陽分照熊熊爭辯的西岸,回首是嘲弄的海灘。

(五)

那時候,我疲倦得幾乎要死去,離開高青社後,我仍然住在晉元街。桀傲地寫著我的杜鵑窩與喝酒。而當一個人那樣惡毒地自嘲時,卻是一種極為悲慘地敗北。沒有人能拯救我於子夜困頓的街頭。

那時,式穀正接著詩社,而我也開始寫詩寫得很痛苦,渴望在生活中無限地離開自己或回歸自己,我以為我會休學先去當兵,在那樣深切的傷害之後,我厭惡,毋寧說是害怕先碰到一些人。

而我終究沒有走,也許是因為詩社,那樣一群人讓我覺得溫暖,尤其在我開始畏寒的時候,也許我可以開始謙舉而有限與必然地去生活。

(六)

「這病當不至於死亡」(約伯記十一:4)
然而拉撒路已經死了,基督隨後又對門徒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去叫醒他。」而門徒卻誤會他的話,於是基督乃明說:「拉撒路死了。」這樣,拉撒路死了,但是這病本不至於死,他已經死了,但是這病卻不至於死。………

誰能明白致死的疾病是什麼,是這令人戰慄的絕望麼?!絕望是唯一的死病。

原來當基督說拉撒路睡了時,門徒們都以為絕望是一種救贖的美學,而絕望卻不是美學,是原原本本的罪。基督乃明說拉撒路死了。唯有死了,救贖才成為可能。

(七)

以後,我終於出發到山上去。出發去尋覓我的薩所羅蘭。

穿過豪雨欲來的村鎮,瘟疫彷彿從背後,從市場追趕而來,我的頸項紮滿雷聲如同紮滿柑橘五月的花香。

在一個高地,我疲倦地躺下,頭倚著平南走向的山脈,一株詭異的波斯菊在耳邊悄然生長,而我興奮地望見雨後跌盪出山的洪水,即將淹沒瘟疫的城池。

而薩所羅蘭,你以黑夜和篝火安慰病弱而警懼的我,你偽裝成布農的獵人,向我述說百年前這高地的一場戰役,所有的山鹿都奔走他去,而他們最後終於自相殘踏,然後在山林和澗谷裡失蹤,餘下偶然一句創痛的獵角。

天明時,你悄然離我而去,在我渴睡的時候,餘留給我被露水沾濕的灰燼。

薩所羅蘭,在我開始信仰的時候,你一留給我怎樣的圖騰,荒年過後,我將回歸城裡。

(八)

兩年前,至興臨走前,在一張相片背後寫著,「互相疼惜」,如今想著,仍然感覺一點溫柔的心痛。

那時,我已經開始在醫院裡上半天的班,對於生活了四年的這座城市,抗拒,或鞭笞是無可如何了,而說不定我還能愛也未可知,曾經有人這樣給我啟示。

早一年國華走的時候,與蘇仔說,要看顧我,那的確是我最落魄的時候,後來,有一天與蘇仔在愛河邊喝酒,大概是醉了,蘇仔才跟我說起,也許是真的醉了,記得我又不爭氣地哭泣起來,像個嬰兒吧!

然後所有的人都走了,祇剩下式穀,鍾維和家壽。我們開始理直氣壯地活著,或戀愛,或許生活並不想像中那般慷慨激昂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過。

然後是你們進來,一群走熟的阿米巴弟弟,望著你們喝酒,寫詩還有吵架,心裡又依稀細緻地疼起來,我彷彿看見自己揮霍的影子。

(九)

你們進來時,正遇著我最破敗的時刻,頹廢一如在巴黎的波特萊爾。也許在如此長年的絕望和死病理,正意味著一種新的契機也未可知。

所以我仍然呆在詩裡,與至興他們不同,有點歇斯底里,這終結的一年,我居然還要找你們喝酒。

我常常懷疑,這樣長久青蒼的歲月,是否意味著我有點affective偏執的傾向,即希望這形像不要成為汝等預見的陰影,就當成一次過渡的悲劇吧,像基督在各各他山上的警訓,而我十字架的渴望,也許祇能釘住自己的救贖。

開始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如何一場孤獨而慘澹的戰爭,而我們真的必須相互疼惜,在更遠的遠方,或許真會有燃燒的玫瑰或什麼的。

(十)

七年終結是過完了。

我彷彿又要去流浪,帶著阿米巴歲月的記憶,剪貼在額上,作為我的圖騰與護身符。

不要再提流浪了吧!這異端而敗德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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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宇宙,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1980年他從高雄醫學院畢業,寫了這篇〈給阿米巴弟弟們〉,刊於阿米巴詩刊26期。所謂「弟弟們」,是當時常在一起的阿米巴詩社學弟,包括後來從事精神醫學的林式穀、楊明敏、蔡榮裕、夏宇德、王浩威、張益豪、陳質采等人。許多年以後,更後來的學弟吳易澄醫師幫忙重打此文,寫下這樣的感觸:「唯有死了,救贖才成為可能。」打著李宇宙學長畢業那年刊在阿米巴詩刊26期的文章,竟然覺得那樣青澀又熱情的文字,是對命運誠懇的自剖與對待,又同時隱喻著學長自己的一生,和往後許多進出社辦的阿米巴們。」

也許這是我們回首看看自己一生可能存在的一種感覺,只不過感覺或強或弱的差別而已。(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