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是恐怖的一周，最恐怖的莫過於出差的時間尚未敲定，過去七天都在乾著急、乾等，把護照像健保卡一樣帶，行李打包好，隨時準備跑路，簡直要得神經病。

心情很久沒那麼煩躁，煩躁之下也很容易被激怒--已經很久生氣，有被激怒的感覺坦白講還讓我覺得自己很真實地活著。希望同事幫忙，對方愛幫不幫，怒；合作的同事搞不清楚狀況，怒；答應要協助到專案結束的同事結果突然要離職，失落；跟電線接不上的老闆合作另個專案，無奈--還好我快被她fire掉；最後搭配生理期。綜其種種，心情之五味雜陳，每天平靜時候少、不安時間多，只能說自己定性不夠深、定量不夠寬宏、經驗模組不夠多，人生的功課和心智的肌肉還有很多有待學習和延展。

生活在這種氛圍中，能聽進去的只有巴哈。

最近剛好買了兩套巴哈的作品，一是Aimard的平均律，一是Igor Levit的組曲。

Aimard的巴哈平均律Book I算是今年相當受到矚目的一個錄音和巡迴演出。矚目的原因：一、代表性鋼琴家錄平均律都是重要事件；二、Aimard錄賦格的藝術時，搭配「我為琴狂」的紀錄片，龜毛印象深入人心，而那套錄音也深獲好評，當然會好奇他的第二檔巴哈作品如何；三、平均律Book I的錄音結束，Aimard九月份歐洲巡演的曲目就是平均律Book I，倫敦在Wigmore Hall，柏林在Berlin Philoharmonic，這場音樂會總長一小時五十分，一氣呵成無中場休息，歐洲樂迷諸多年長者，的確是膀胱的一次挑戰。種種原因之下，我實在等不及，就網購了這套平均律。

這套平均律，也是Aimard的特色，有精品的質感，有聽到愛馬仕的感覺。借用愛馬仕的比喻，倒不是說Aimard的音樂有貴族般的高不可攀，而是充滿手工質感的refinement。

整體而言，這套平均律散的速度、強弱、踏瓣用量，最重要的--情緒，都維持在一個均衡的量表上，不快不慢，不強不弱，不渲染也不乾燥，不慍不火，頗為允執厥中，音色也帶有某種小心翼翼的精準度。雖然其實無從得知巴哈心目中的平均律是維持在怎樣的中軸上，因為平均律上沒有譜記，也沒有速度標示，加上巴哈本身是個火爆浪子的性情中人，其餘各家多少會因此而放任自己重塑平均律，重塑的方式包括納入各種彈性速度、觸鍵強弱、大量的踏瓣或不用踏瓣，種種手法的重點都是讓平均律沾染上情緒色彩。相較於此，Aimard的平均律少了火氣，的確相當名符其實的well-tempered，非常均衡，相當程度地稀釋掉平均律本身嚴謹結構的壓力，聽來相當輕鬆愉悅。但這是否會延續到重量加倍的Book II，也就無從得知了。

幾個月前，朋友略提國外樂評的看法，其中有一點是認為他過分精準，頗有淪為機械化之虞。我可以理解何出此言，就情緒上比較，是沒有甚麼太值得期待的波濤洶湧或衝撞，不過我也無法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覺得如果靜下心來用心聽，是可以感受出鋼琴家傳達出的情感和執著，證據就在於Aimard彈琴超乎龜毛的精準，精準到有些觸鍵讓人覺得似乎過於小心翼翼，如果鋼琴家不在意這個曲子或者彈琴，他真的用不著花心思在這些其實未必聽得出來的細節當中，他大可以放肆馳騁琴鍵，讓大家無限暢飲他的技巧和流暢，然後帶著淋漓酣暢的官能滿足回家，最後贏得很多個讚，這不是比較容易的路嗎？所以我在意的是，他選擇的是少數人走的路，並且有走出新的格局。

也因為均衡，比較不會被鋼琴家牽著鼻子走，聽的過程中我不時想起巴哈本人的際遇。

用現在的角度觀之，巴哈是個大企業裡的中階主管，或者小主管，有才華，但一路以來因為固執己見，甚難討到主管歡心，加上對部屬也很嚴苛，導致仕途幾度更迭，頻換公司謀求一官半職，我相信他應該長期處於懷才不遇的憂悶中。唯獨夫妻感情好，有本自傳裡面甚至表明巴哈是性生活美滿的音樂家，因此生養眾多，但也因為生養眾多，家裡經濟負擔相對沉重，他過世的時候連買棺槨都有點手頭拘謹；即便如此，巴哈並沒有因此而放棄過音樂這件事，可能他也不會別的，當時可能也沒有那麼多其他行業讓他轉行，一生把音樂奉獻給宗教信仰。

巴哈跟你我並沒有甚麼不同，甚至更糟糕點，他有我們現在都在面對的壓力，他也有我們現在都遭遇到的職場挫折，他也為錢煩惱，真正感動我的是，無論他處於何種狀態，他明確知道自己走在甚麼路，並且知道自己在做甚麼，非常堅定也沒有放棄。也正是這種清楚的人生意識貫穿了他的音樂，一直以來絕大多數人還是認為巴哈的音樂太嚴肅而刻板也不愉悅，在台灣現在也還是票房毒藥--上次拉特利來的整場巴哈管風琴音樂會，很多人就屁股長針，不過或許有一天，心靜下來的時候，渴望透過音樂獲得一點內在力量的時候，巴哈是個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