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底的溫度很高，溼熱的空氣將他悶的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一身暴汗。他翻了個身，卻遲遲無法入睡；到底天氣或是壓力？
是天氣吧，棉被在地上。

他半清醒的坐在彈簧壞的差不多的床墊上，用手指摳著鼻翼，眼睛半閉的看了看床頭的鬧鐘。下午四點半，天色要暗不暗，雨要下不下的樣子，是黯淡的淺橘色，頗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勢。

睡的真久，看來，昨天忙太晚了。

「春天．．．春你媽．．．好熱．．．」他哈出了幾口濃濁的氣，厭惡的皺了皺臉。別嫌他說話沒水準，他以前出國學的可不是蹩腳的文學藝術。

但是你還是很沒水準。

接著，他站了起來，搖搖擺擺的晃到了浴室，一邊抓搔著突出的肚皮，一邊掏出那傢伙小便。他從鏡子裡欣賞著自己的輪廓，臉擺了幾個角度，怎麼看怎麼滿意；說真的，他長的不難看，只是臉看起來有點圓，其他都還好。

接著是一連串的例行公事：刷牙，洗臉，刮鬍子。像所有的男人一樣，這些例行公事都很草率。這讓他在梳洗完之後看起來還是有點不修邊幅。

「隨性才叫男人啊，你這硬漢！」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道。

事實上你只是很懶惰。

鏡子裡的自己彷彿臉色一沉，像是再回應似的。

他想起了今天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今天是他認識她整整滿六年的日子，好險，差點忘記了。

在這個特別的一天，他要向她求婚。

他還特地向飯店的經理請了假；那個長的一副老奸臉的禿子竟然會答應，還真的讓他嚇了一跳，雖然那老兒平常很刻薄，不過在這種非常時分倒也是通情達理。話說回來，當經理聽到他要求婚的時候，那個一手拇指和食指圍出一個圈，另一隻手的手指不斷的在圈裡來回穿插的手勢真的很猥褻。

好吧，他是在問自己有沒有準備好戒指，可是那實在很難讓人不連想到其他的事情。現在的人越來越愛用雙關扯到黃色的話題，可是他沒想到連平常看似枯燥無聊的經理竟然也精於此道。

他討厭和別人溝通，其他人都是一些無聊的傢伙。

他走出浴室，開始盤算著要怎麼整理東西少的可憐的客廳。這裡只有一張長茶几，一長一短的兩張真皮沙發，一台七十吋的超大液晶電視。

沒了。
　
這裡空曠的像是沒有人住的棄屋。

他不需要更多的家具，他是個型男，型男的居住環境當然要有經典的都市精簡風，這樣才酷，那五個美國上電視節目的基佬不都是教人要這樣搞客廳？

你連家裡都不會佈置。

「幹，閉嘴。」他喃喃咒罵，接著將目光轉移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廚房。

廚方和客廳像是兩個世界；廚櫃，瓷磚，水槽，瓦斯爐甚至到抽油煙機都被擦的雪亮，一斑汙漬都找不著，更別說是平常可能掉落在不起眼的角落的菜渣，乾掉的飯粒等等。掛在勾上的砧板甚至像是新的似的雪亮。

在流理台上擺著刀架，上頭亮晃晃的八把刀是他的寶貝：齒狀刀，去骨刀，切片刀，廚師刀，麵包刀，三明治刀，萬用刀，和絕對不可少的台灣土菜刀，切菜剁骨兩相宜。其他道具，像是溫度計，長夾，平底炒鍋，烤盤，燉鍋，湯鍋，胡椒研磨器，平底烤爐，攪拌缽一應俱全。雖然這跟飯店裡的設備比起來是精簡了點，可是只要有這些，他可以作出完美的料理，連國宴都比不上。

是的，他是個廚師。

別人可以稱呼他為「大廚」，雖然這還算是貶低他身分的稱謂。

你極度的自以為是。

「哈！哈！哈！我超神的啊！」他大笑三聲，拿出吸塵器開始清理客廳積年累月的灰塵。

吸著吸著，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來六年前在巴黎學習的時光。那時候他還是個學徒，一個不起眼的窮小子，住在廉價的小公寓裡，平常在一間高級餐廳打雜。餐廳裡的人不讓新手學作菜，所以他只能在端盤子回廚房洗的時候偷偷看，偷偷學，或是擅自拿走大廚作剩的菜回家，邊吃邊學。

這簡直是每個廚師的自傳裡都會出現的老釣牙劇情，他甚至還在舊書攤裡的三流言情小說看過這樣的內容，可是偏偏就是發生在他身上了。

而也是在這時候，他認識了她。

那對你和她來說都是不幸。

「哪裡不幸了？」他笑嘻嘻的說，大腳踹開了茶几，開始吸下面的灰塵。

她就是去巴黎唸藝術的，光是氣質就跟他差個十萬八千里，人長的漂亮，頭腦又好，當初想追她的老外在後面排了一大串。可是那些整天把Je t’aime, Je t’aime掛在嘴邊的洋鬼子有什麼了不起？最後還是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哈哈！

他們的邂逅並不是因為一場浪漫的午後雷陣雨，也不是在街角命運似的巧遇，而是因為她就住在他隔壁。說過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有好一陣子，他都在觀察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看著她早出晚歸，總是背著畫架在狹小的階梯爬上爬下。他偶爾會跟她點頭示意，或是偷偷看著在陽台上作畫的她，借著晾衣服時跟她招招手。

他那時一直想找機會和他說話，可是卻苦無機會；他不敢打斷她畫畫時那認真又可愛的表情，而她則是從來沒有留心過這個不起眼的小夥子。她連他們是同一個國家來的都不知道。

直到最後他發現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在長期的觀察之下，他發現她總是會定期帶著好幾包吐司回家。他當時想，這可不妙啊，她這麼瘦，怎麼能只吃吐司呢？吃多了身體會壞的吧？於是在某天就在她抱著一大堆吐司準備上樓的時候趁機叫住了她。

「喂！妳不能只吃吐司過活吧？！」他相信那時候他的聲音一定遜斃了，有點高亢，有點憋，還有點發抖，活像隻垂死的公雞。

「啊？」她彷彿對他口中說出她所熟悉的語言感到相當意外；這也難怪，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

「妳．．．妳．．．要是不會煮飯的話，我可以教妳！」老天，現在回想起來，他簡直像個猥瑣的變態。

後來他終於知道，原來吐司麵包是炭筆畫絕佳的「橡皮擦」。他可不是沒常識；說過了，他學的不是藝術，當然不可能知道這種鬼事。

這件事雖然好笑，卻是他們相識的契機。

他忍不住佩服自己當時的智慧，如何將一個窮小子離鄉背井的瀟灑氣息發揮的淋漓盡致，從吐司麵包開始胡扯，一直從自己的貧苦的身世背景說到了自己遠大的理想抱負，將不值一文的自己塑造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結果那天他們共進晚餐。

牛排，芽菜莎拉拌醋醬汁，和烤的酥脆的法國麵包，雖然那是很普通的東西，可是對他來說卻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一餐。後來，他天天做飯給不擅長料理的她，自然而然的，他們也越走越近。

她的美貌讓他目眩，她的氣味讓他的鼻子陶醉，她的聰慧讓他懾服，她對他來說就是女神；她的智慧超越了雅典娜，尊貴超越了赫拉，美麗超越了維納斯。在陽光下，她白皙又細膩的肌膚讓她看來就像美麗的雕像，如此的超然，脫俗。她的體香不同於自己身上廉價的肥皂味，是一種天生的甜香。完美的女神。

你很自卑。

「才沒有咧，自卑個屁。」他的手停了一下，接著又繼續仔細的吸著牆縫，深怕會錯漏一個角落。落地窗外的烏雲似乎積的厚了一些，怪異的橘色則變的更深了，周圍的空氣溫暖，厚重又呆滯，彷彿亞馬遜叢林的水氣瀰漫。

他很想念巴黎的秋天，那時候他們羞澀的牽著對方的手，避開了喧鬧的香榭理謝（那是庸俗的觀光客才會去的地方），有時走在賽纳河畔，有時候坐在露天咖啡廳；她說著梵谷，高更，莫內，神采飛揚的樣子美極了。可惜總有那麼一點對牛彈琴，他實在不是很懂畫。

你心裡很清楚，你是一個沒什麼內涵的人，你配不上她，所以你很自卑。

「我幹你媽的才沒有自卑！」他覺得一陣暈眩，胃裡的酸液似乎湧了上來，燒灼著，讓他聲音直發啞。他咆嘯著，想找個什麼東西摔倒牆上，可是除了廚具以外，他實在沒什麼摔了可以讓人很痛快的東西。

「媽的．．．」他無力的坐在沙發上，喃喃咒罵，然後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

新聞裡撥的是一個站在高樓邊緣搖搖擺擺的男子和一群大樓下鼓譟的民眾；男子因為感情糾紛而起了輕生的念頭，爭執的原因是因為女方認識了一個有錢的中年男人，又受不了男友的窮困，因為貪圖虛榮選擇離他而去。警察擋著圍觀的人，一邊大聲呼籲不要刺激這個倒楣的男子，又一邊緊張的詢問談判專家是否已經到了頂樓。

「阿草！阿爸對不起你，沒辦法讓你生在有錢人家，可是你有頭腦，阿爸有讓你上大學！那種沒內涵的賤人高興隨她去，你別想不開！」樓下的父親老淚縱橫，深怕自己的兒子一時輕生跳將下來，砸個腦袋開花。

「有頭腦有什麼用？」男子站在大樓上怒吼：「我沒錢，連狗都不如！」在一旁不停啜泣的老婦見兒子被風吹著晃了幾晃，驚的暈了過去，老伴連忙一把攙起，抱著她失聲痛哭。

主撥開始開始報導下一個新聞。

他關掉了電視，笑罵：「無聊．．．只能說這小子運氣太差了，窮真是要人命啊，我就沒這種困擾了，對吧？」

可是你也是殘缺的。

「笑話，胡說八道。」他白手起家，以一貧如洗的高中肄業生拼命自修法文，到法國學習廚藝，最後變成了知名飯店的主廚，又賺了大錢，孝養了從前只能擺路邊攤賣小吃的雙親。他看著門口牆上的柚木盒，從左到右分別掛著Lamborghini Murcielago LP640，Banz SLR和Enzo Ferrari FXX的鑰匙。僅僅六年，他就從前有了如此巨大的差異，他缺什麼？哈哈！他有的是錢！

他對自已有著絕大的自信；今天晚上，他就會將自己的手藝發揮到極致。他們會在微暗的燈光之下享用著完美的一餐，從沙拉，湯，主餐，一直到甜點和酒都會被他調配成最高級的視覺，嗅覺和味覺得三重享受，可謂藝術中的藝術。在香精蠟燭的催化之下，他將會溫柔的吻她，親暱的餵她甜點，而當他們舉杯慶祝的時候，他會要求她嫁給他。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不會順利。

「哪有可能。」他看了看時鐘，時間是五點半，大概過一個小時她就會來。綽綽有餘了，他早就在昨天準備好了最高級的食材，磨好菜刀，把所有的調味料通通檢查過一遍，絕對沒有問題。

他開始預熱烤箱，拿出砧板和刀，將所有需要的佐料切碎，大小切的分毫不差。他同時醃著綠皮胡瓜和小南瓜絲，熱炒切片的波多貝羅以及克里米尼蘑菇和洋蔥，一面將已經塞好填料的雞送入烤箱。

緊接著，他將米飯和洋蔥混在一起，又著手熱炒已經擠乾水分的菜絲，也不忘了不斷的替烤雞澆上滲出來的油水。

沒有人能像他同時作出三道料理而又將火侯，味道，口感拿捏的分毫不差，他將烤雞翻了個面，暗自得意。他俐落又細密的調理手法和精準的直覺以及時間感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他相信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廚師能如此一心三用。他臉上的神情如此的專注，可是他的態度卻又愜意的像是在進行一種極度放鬆的休閒活動；他甚至還有心思去思考待會要端上的酒應該要是白蘇維儂還是薄荷冰酒。

廚房是他的領域，是他的全部。

你將自己封閉在裡頭，拒絕了世界。

「我只是懶的和無聊的事情和人有關聯而已，沒什麼不對。」他漫不經心的攪拌著加入肉湯的米飯，撈起了炒熟的菜絲，加上了奧勒岡葉、鹽和胡椒。

「很沒意思啊，那些東西．．．我只要做好我的事情，有收入，就可以過的很愉快了，有她在我身邊的話就更完美啦。」

你期待嚮往世界的她和你在一起。

「世界有什麼好的？」他將炒熟的蘑菇到進鍋中，加上奶油、香蔥、帕馬洛起司，然後蓋上沉重的鍋蓋。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他走進房間裡，換上了洗靜燙直的酒紅襯衫和西裝褲；站在穿衣鏡前的他看起來容光煥發。

他回到了廚房，拿出潔白的素面餐盤，盛上香味四逸的蘑菇燉飯，將皮烤成香脆的棕褐色的雞放涼，切片，然後小心翼翼的排放在飯上，製造出傾斜的層次感，最後在另一側擺上了口感爽脆的綠皮胡瓜拌炒南瓜絲。

就在同時，門鈴響了。

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連時間也分毫不差。

「妳今天好美。」他打開門，輕輕的在她的臉頰上一吻。

「謝謝。」她靜靜的接受。

的確，她今天看起來異常的美麗，雙頰紅潤，眼波流轉，全身散發著一種無法言諭的魅力，看起來就像剛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的樣子。他的女神。

他邀請她坐下，端上了自己精心調理的菜餚－簡單卻不失雅緻，他知道她的喜好。他們在用餐的時候對話不多，大部分都是他在說些工作和時事，也不斷的提起過去和她共享的時光。

她靜靜的聽。

你總是在緬懷過去，為什麼？

閉嘴！　他在心裡吼著。

「啊，」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主動開口：「我在我的班上發現了一個很特別的學生。」

「很特別？」他饒富興味的問，語氣甚至有點急切。她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常主動提起一個話題了。

「對啊，很聰明，很優秀的男生，對藝術的見解非常的深，繪畫和雕塑的技巧要是稍加磨練，可能要在國際嶄露頭角也不是不可能。」她微笑著，若有所思。

「哦。」

「現在在那種年紀就可以有那種程度不是很常見的！那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是我所缺少的．．．」她殷切的說。

「真有意思。」他溫柔的揉著她細軟的小手，說。

她將手抽了回去，然後示意他稍微等會，然後走到客廳接起了手機。他注意到她說話時臉上甜甜的微笑；那和他交談時的禮貌性微笑不同。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悶。

你很憤怒吧？

不會，只是接個手機而已。

她對你的淺薄早就厭煩了。

不可能，她不是這種人。

她走了回來，表示她的學生有問題想請教她，必須早點離開。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和妳說！」他抗議。

「下次吧。」

在她離去後，他站在陽台上，遠眺著巨大都會的燈火。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他想不出來，想破頭也想不出來。他手上的高腳杯掉在地上，香檳濺了一地。手滑了。

你知道嗎？

嗯？

我想你是對的。

怎麼說？

我很自卑。

而她也發現了這一點。

她不像其他女人因為金錢而分手。

是內涵？

對。

你想把她追回來嗎？

我當然會這麼做。

可惜來不及了。

為什麼？

．．．．．．

說話啊！



他走回廚房，發現她的食物幾乎一口都沒動，現在已經冷透了。就算加熱，菜絲也會變的粗糙，蘑菇燉飯會吃起來過度油膩，烤雞會變的又乾又硬。那種虛假的溫度沒辦法帶回食物原本的味道



原來是這樣啊．．．


料理是他的領域，是他的全部，他的世界。


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他思考了一會，然後抓起盤子，用力的將自己的世界摔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