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31 21:58:52顏士凱

牙齒與愛情──《馬拉松人》(下)

(圖:達斯汀霍夫曼與Marthe Keller:牙齒的崩潰、崩潰的愛情)


三‧天地無情,盤根錯結


在我們莫名地看著霍夫曼不斷伸手進口腔裡掏牙中,我們的神經幽幽地對影片中一個場景,發出神經質的遐想:馬拉松人把碼錶交給瑪小姐,他又跑了起來,留下瑪小姐一人孤單地坐在公園的椅子上,遠遠地望著他,默默地低頭想著自己──她的心也隨著那個受害者(victim),繞著「什麼」跑動起來;一次又一次,一圈又一圈。


她那冷酷的世界似乎也因此轉了起來,溫度似乎也因此回暖起來;她默默轉回到那個純純的良心狀態之中;虛情假意漸漸倒在自己的陰影裡;良心漸漸感覺到一種被咬住的苦澀,神經開始發生扭轉的苦痛。最後她整個人只有倒臥在自己的血泊中,像不斷溢出的口水,為了那好像不斷深入到靈魂的牙疼。


霍夫曼隔著玻璃看著女人死去模樣,玻璃的裡面的人都死了,玻璃外面即將逼近他的人正準備置他於死地。空曠的原野,寬廣的空氣,在那一瞬間擠滿著催動腎上腺急速分泌的顫動神經,愛情與摧毀愛情的人真真實實地一起凍結在冰冷的玻璃後面──他猛然發覺牙神經有一陣子竟然停止了疼痛!


他這時才又開始去掏那個痛澈心肺的黑洞;這個比平常人來得神經質的人,邊摳著牙神經邊看著迅速逼近到他眼前的兇人,冷冷地;在血液接近停止流動中,一種冷酷的荒謬感迭蕩在他那雙強壯的腳底;他想起了孩童總是把手指伸進嘴裡,像是為了勾引出更多的唾液,好讓每條神經回到臥躺在羊水裡的撫慰記憶,其實更多的唾液潛藏著一種荒謬的意圖,一種想把那冰冷又堅硬無比的牙齒溶解開來──孩童的世界在手指伸進口腔中出現離奇的詭變:外在世界的不快乃至疼痛,都在這個簡單動作中,給冰封在「我」整個人體的外面。


世界在這瞬間冷酷地分裂開來,分裂開來的世界冷酷地埋伏在牙神經深處,一等到「我」遭遇到痛澈牙根之際,將狂風暴雨地把「我」徹底粉碎開來,原本分得像一顆顆牙般清楚的「你我他」,終於被報復成牙齒下盤根錯結的神經!


心被「溶解」成像牙般堅硬的馬拉松人,血液、唾液、記憶在這奇詭的瞬間,錯亂地糾纏在一起,簡直就像互相啃咬起來的瘋狗。


冰冷的瘋狂,滾燙的冷風;世界在急速地自我旋轉,頭咬著尾巴,尾巴不自覺地勾引著頭──馬拉松人不用狂奔已然來到,童年時父親在家中自殺,倒臥在自己血泊中的情景──他與突然死去的父親之間的距離透明得好像僅隔著一片透明的玻璃。他冷酷地了悟:世人所謂的歷史,絕不可能從屁股冷靜地坐下來這條路中獲知真象。


四‧崩潰的牙齒,呻吟的愛情


真正的歷史早就埋伏在牙齒深處的盤根錯結處,直到有一天,歷史那漂亮的琺瑯質被鑽破了,過去的世界徹底崩潰了,神經痛苦地顫抖了起來,你獲得了破門而入的歷史時刻──對著過去的幻影爆發哀哀呻吟,從牙縫間流出來的完全不是口水,而是你心肝第一次真正情願倒臥下來的苦澀的膽汁,這種痛轍心肺的汁液,卻教人從忘記種種關於勇氣的琺瑯質條理記憶中,放射出一股近乎天地無情般的力氣。


我們是在這種近乎崩潰的狀態中,徹底感覺到生命真實存在的渺渺可能,我們也在呻吟中發覺愛情真正存在的小小縫隙。


啊!──啊,這是牙齒相互撞擊的響亮!──齊豫在一首叫作〈一面湖水〉的歌中如此唱著:「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就像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淚!」嘿嘿,埋伏在人骨堆裡的考古學家卻跳出來說,屍體中最能保存長久的牙齒,正是掛在歷史上的鑽石。


真正可以名之為生命的活動,就在把我們以近乎崩潰的力氣,把那冰冷的鑽石朝敵人臉上迎頭痛擊!就在敵人用牙齒一顆顆咬下去,世界在那一道清脆而滾燙的響亮中,自動對我們爆發出一波波崩潰的呻吟!啊!天地無情的呻吟,無恨無悔的呻吟,失去你我界線的呻吟──原來,愛情竟是牙齒神經質地慌亂攪動,失戀卻是崩潰的神經之馬拉松式的慢跑,淚水正就是生命的鑽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