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8 19:14:19顏士凱

創作者的生活與節奏(C):在華西街內外

「白老鼠」坐在家中,迎接剛從宜蘭舉辦完第四屆(2007)「綠色影展」的朋友歸來;她帶著宜蘭的茶與點心來,「白老鼠」獻出「天香回味」的鍋底。她猶豫著要不要接接下來的台北電影節工作,「白老鼠」想起剛結束的第一屆「台北電影節影像工作坊」的課程--策展人游惠貞以及上課的老師們,都戲稱我們這些第一屆的學員為(被實驗的)「白老鼠」。她問起「白老鼠」課上的怎麼樣?「白老鼠」突然放起了【畫皮之陰陽法王】(1993,鄭少秋、王祖賢、洪金寶主演,胡金銓導演生平最後一部電影),沒想到影片剛開始的鬼影憧憧,竟把她給嚇得抱頭鼠竄逃回家去。

「白老鼠」這才想起今年是胡導逝世十周年(1997/0114),還是蔡明亮在2003年以【不散】向胡導致敬的【龍門客棧】(1967) 的四十周年。被譽為經典中的經典的【梁山泊與祝英台】(1963),業內人士皆稱這部電影其實是雙導演制,由掛名的李翰祥與實際操作的胡導聯合執導而成。事實上,縱觀胡金銓生前與死後,其作品與功名間的對照,總予人「命運如鼠」般晦暗之憾。就連胡導在國際上最著名的【俠女】(圖),在1972於台上映時票房很是冷淡,直到1975年在坎城影展拿下「綜合技術大獎」後,再度在台風光上映時,這才贏得觀眾的心。胡導即便在1978年,被英國出版的「國際電影指南」選為該年度世界五大導演之一,自此之後僅拍成兩部電影--其中一部是時裝喜劇片【終身大事】(1981),另一部就是【畫皮】一片,中間在1986年導了一齣舞台劇《蝴蝶夢》--;胡導逝世了十年,其弟子石雋籌備多年的「胡金銓文物展」,至今仍未見蹤影。

友人鼠竄而逃的另一個原因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的偶像鄭少秋,為什麼在片中表現得像個鼠輩?!記得當年我剛看時也很納悶--鄭少秋在片中飾演一位好色的書生,夜半在路上碰到女鬼王祖賢,便心想把她納為妾--,待看到之後鄭少秋被陰陽法王附身後那副妖魔張揚樣,才恍然為何胡導找上鄭少秋演此角色--鄭少秋在徐克的【新蜀山劍俠傳】(1983)中就飾演過類似的角色,片中那位宛如仙子的堡主林青霞,為了救他弄到堡破身亡。朋友走後,我在邊收拾桌面殘局,邊喝著朋友帶來的宜蘭茶時,忽然想起分組帶我們課的雷驤老師,他唇上留著兩撇有如鼠鬚般的小鬍子。
每次上雷驤的課都令我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好像若不是他跑錯了教室,就是我們給弄錯了老師。台北電影節今年首開「影像工作坊」,為的是下屆起要舉辦平面攝影比賽,可是雷驤在課堂上教的儘是攝影機拍攝與移動的概念。我對他這幾年的印象,也多半在他拍攝的【作家身影】紀錄片。我讀過的他寫的散文與小說,並沒太大感受,比較有印象的是,我1987年12月底,我帶一位劍橋的博士候選人(他是美國人)到綠島做田野回來,看到他在圓神出版的《青春》散文集中的插畫的那些線條。

我總覺得那些線條裡面有一些很純粹的東西,令我想起人在「天很藍、水很綠」的綠島時,身心不時浸潤在一股很清明的狀態中。不過,後來郝明義接手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教當時的總編輯吳繼文開發的一個附上很多插圖的文學經典系列「文學plus」,第一本是沈從文的《邊城》(1998),裡面就是找來了雷驤做插畫,可文與圖之間的味道相差十萬八千里(註),也很教人「印象深刻」。然而,雷驤在這次跟我們總共上的五堂課中,畢竟還是有兩點真的教我印象非常深刻。

首先是,祖籍上海市的雷驤喜歡在課堂上「忽然間」以台語講課;這中間妙的地方,不在許多人以為的這會帶來「親切感」,而是他的「忽然台語」幾度出現「奇襲效果」,尤其在解說那些外國攝影或廣告片時,令我再次感到裡面有某種很純粹的東西在流轉。

例如,有部關於保險的廣告片,片中一開始出現一位大帥哥,他臉上帶著一副不可一世的「我是大眾情人」的表情出現,來到他車旁時看到前窗的玻璃上夾著一張字條,他很迅速地瞄了一下,在一聲冷笑中將字條拋棄在空中,隨即上車將車開走,沒想到車子另一邊立即出現車門凹陷、變形的照後鏡隨車動而掉落的情景。原來,那張他誤以為是女仰慕者寫的字條,其實是昨夜不小心撞他車的女子留下的。螢幕上之前曾給這張字條特寫:「my name is Jeniffer/please contact with me/as quickly as possible/cell:007007007」,雷驤當時在全場燈光皆暗時,用台語譯說:「我叫煎你佛/請趕緊尬我聯絡/我ㄟ電話號碼是:控控漆控控漆控控漆」

1939年生的雷驤,今年雖然已經68歲,聲音卻不蒼老。他的音質有股乾澀的法國麵包氣息,解說起各種不同的畫面時,予人像如見一塊燙平的麻布感;尤其在音節與音節之間,時而留下一個很小的空白,釋放出一種獨特的「雷氏節奏感」。雷驤在用台語譯那張字條內容時,兼融白化台語與異國風情的曼妙情趣與韻味。
其次,雷驤提到很久以前,他有天晚上深入華西街偷拍「性工作者」的情景。他挑選了一個下著大雨的黑夜,把「速固打」摩托車停在華西街附近的巷子裡,他穿起雨衣、將相機藏在雨衣內的胸前,鏡頭像藏身在母親身體裡的小袋鼠,只露出很小的一個頭。他在巷弄間走來晃去,像一隻避人眼目的老鼠,悄悄地在大雨中偷偷按下快門,截取那些「性工作者」(他幾次說這個詞的音調都令我覺得,他去的那天晚上,華西街道有種乾而荒涼的景況)在暗夜中的身體片斷。然而,華西街是「戒備森嚴」的。他在其中一條巷子裡,遇到一位主動朝他走來的「性工作者」,她熱切地向他胸前伸出手來:「怎麼凸到這裡來了呢?」雷驤趕緊走避到下一條巷子,驚魂尚未就定,一名男子冷冷地對他說:「你不就是剛剛那個把車號xxx的『速固打』,停在yyy巷子裡的人嗎?」雷驤說他嚇得拔腿就跑。

過沒幾天,他又再度進軍華西街。但這次他不進巷子裡遊蕩,而打算從外圍調動長鏡頭深入屋內。他爬到緊貼著華西街旁邊的大樓的八樓,將笨重的長鏡頭伸出窗外,才剛將眼睛貼近觀景窗,鏡頭裡赫然出現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直指鏡頭大叫:「在那裡!」雷驤慌忙收起器材與腳架,溜轉到六樓。再次將眼睛貼近觀景窗,鏡頭裡又赫然出現一個男人直指鏡頭大叫:「在那裡!」雷驤嚇得倉惶大逃。沒想到等了好半天,看四下無人,才敢偷偷下樓時,終被一名男子堵到。他卻對雷驤說:「你要拍東西,要去找住在zzz號的w仔。」驚魂未定的雷驤沒敢細想,過了好幾天才去找這位w仔,從此他在華西街內外拍照,有如這位w仔「附身」,無巷不通行無阻,眾人皆視若無睹,如入無人之境。

雷驤在述說這段驚心動魄的「性事拍攝過程」中,我總覺得最精彩的並沒有出來。他乾澀的音質,幾度令我在他如鼠般倉惶逃走時想著:「為什麼他不先去偵探一番呢?」對於這類「一般人的禁區」,必有某種「通行証」,藏身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真正勇於開拓禁忌題材的攝影家,不當是個四處亂竄的老鼠,而當反過來把那張藏身在老鼠洞中的「通行証」挖出來。這過程也許需要幾度以嫖客之「資」,跟「性工作者」從寬衣或不解帶中,悠然地(躺在床上,卻不必然要叉開雙腿)探索出「証」人之所向。

放下攝影家之「姿」,就把自己當作是嫖客附「身」,存放著一顆偵探之「心」。這才是真正意識到,做為一名創作者又是一隻「白老鼠」時,憑著那股腳踏陰陽兩界的無畏氣度,衝破平日做為一名乾澀的正常人,而享受「非常」膽識之際。

胡金銓電影中很喜歡用一句台詞:「莫測高深。」(用現代的話說就是:「不了。」)【俠女】與【畫皮之陰陽法王】中都出現過這麼一句台詞,這似也意味著胡導在潛意識對「神秘世界」的著迷。胡金銓的命運乖戾,問題也許出在他越來越心孤氣傲地想橫通陰陽、貫穿現實與創作兩界的「大無畏」意識;然而,人生確實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值此大多數時刻,我們恐怕只有把自己「變成」另一種人來「附身」,縮小腳步、放低聲音地去重新偵探過去那個自己的四周--像一隻白老鼠般。這,沒有「無畏」的意識在其上,「無」的氣度卻儘化入其中。


註:沈從文的散文有一股特有的氣度,那裡面雖然描繪了眾多的經驗,卻更多的是一種掃除滄桑的胸襟,令人不禁想起俄羅斯人的人像畫,所綻放出來的那股無畏的氣度。侯孝賢讀《從文自傳》而拍【風櫃來的人】等片,所「感受」到的強大震撼也許在此。但我覺得迷戀「無情節」的侯導,事實上並沒有被沈從文真正的「附身」過--童年經驗中那種在大樹上俯視地面一切的「超越」經驗(請參見張曼玉前夫阿薩亞斯的紀錄片【侯孝賢畫傳】),很難教越來越心高氣傲的侯孝賢,渺小地變成另一個人。
ee 2007-05-12 00:24:02

看完士凱大哥的文章
感覺好像又回到電影工作坊的現場
有機會很想再和您聊聊有關電影的二三事呢
希望聚會那天您會參加啊~^^

版主回應
浩之列的那幾個時間
我大概都不很方便
也許到時候看狀況吧
下個月想去上海
為了影視展 電影節 電視節
當然還有呼喚我許久的老友

不過 我比較贊同大家去大柵欄
去一個我們平日不常接觸的地方
那比較容易給我們一點不尋常的刺激
(當然 你們也順便考考浩之的觀察力囉 哈哈)

又 參與攝影或拍片的工作
我覺得做下比較詳盡的紀錄
(不一定要文字ㄚ→用照片寫日記也很棒ㄟ)
是很棒的事情
過幾年後 妳一定會很訝異
自己年輕時有許多想法
是經驗老道後連想都想不到的

以後看有什麼機會再碰面囉
(這個地方也算是ㄚ)
很高興認識妳
2007-05-13 19:5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