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前夕的倒退程序
期末考結束。趁妳媽去香港的日子,我第三次住進妳家。不同的是,這不再是秘密。畢業典禮上,雙方家長見了面。不是什麼私訂終身,僅是那樣的場合下不得不然。彼此打招呼,寒暄幾句,為我為妳拍拍照,為各自的子女結業而高興。甚至更早以前,我們都和彼此家人吃過飯。不是什麼私訂終身。單純覺得認識一下不錯,會蠻投契的。開始交往時便已坦言。時候到了不得不各奔前程,誰又預料得到未來?
抱著妳,彷彿時間都停止了。妳閉上眼當兒,我偷偷張開,看天花板。矛盾的,一方面幸福滿足,一方面惴惴不安。是否人生中還有更多的事等著我去做?或是野心太大,不切實際?還有那一些誘惑,需要多久才能學會抗拒?
考試前一星期我進了妳家兩次。第一次原本打算在樓底閱覽室念書。那裡有書櫃和報架,提供各種讀物。長方形木桌上懸著水晶吊燈,撒下一片黃金網,鋪蓋柔軟地毯。交誼廳空蕩無人。唯有保全站在玻璃大門邊,伺候進出的居民。平滑的石地板和高聳的屋頂,遲緩地反射皮鞋踩地的革蹬革蹬。就差一座壁爐了,以取悅藤椅上的老婦。書讀累了,門邊準備了紙杯、熱水和咖啡粉,泡一泡足以提神。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待在一塊,便是多些時候也好。未料妳媽打了通電話來,要我們上樓進屋去。樓底蚊子可多哪!她說。
懷著喜悅和不安,我將首次在妳媽眼皮底下踏入妳家。前兩回留宿,她一半知情。晚些再告訴她全部,妳說。等事情告一段落了,她便不再計較。越過家門,妳走到主臥室門外敲了敲,說我來了。豈料沒有回應。妳說大概在洗澡,門縫底傳出淅瀝聲,然後挽我進妳房,把白木門拉上。
地板是和風式的,三個踏階,地面抬高。榻榻米代之以方塊木板格,每一格子上有個拉環,拉開,裡面是空心的,可以置物。妳說等架上的書滿了,便埋進地底。壞處是容易蒙塵。我想找個位子坐下念書,卻沒有端正的桌椅。妳和衣往床上躺,翹腳,雙手托下巴讀起書來。我只好走向窗邊的細長吧檯桌前,坐地板,雙腳探入挖空的地底,有些像在岸邊戲水。桌子空間不大,又堆了些擺飾和雜物。勉強翻開書本,講義便無處擺了,只好攤開大腿上,眼珠骨碌碌上下對照。不一會我忍不住回頭問妳,躺著真能專注?開玩笑!靈感都這麼來的。可我覺得這真是個閒散的房。妳說對呀,媽才問要不要到隔壁房去。我苦笑。反正念不了書吧?說吧,一把抱住了我。
揹著行旅包採入妳家,幾乎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客廳吧台邊的牆上附著兩組按鈕,我按下下方右上角的那一個。隨著按鈕上一線綠光消失,餐桌上的吊燈同時發亮,驅逐了一方室的黑暗。還捨不得將燈都打開前,妳卻已點亮了廚房白光,走到陽台打開瓦斯爐燒水,順便查看烘乾機裡的衣服。白光較貼近現實。一亮起,傾刻間窗外漏入的交通聲都顯得枯燥乏味,花朵都失去了色彩。待妳走了出來,關了燈,昏暗中的一隅昏黃重新使我心安。
還未習慣妳家以前,我們小孩般相遇,總有許多可以做的事。聽妳說,小時候在香港,爸爸對妳百般呵護。替妳洗完澡,領妳坐在睡房軟墊上,用吹風筒細心把長髮烘乾。我也想這麼做。往雙手涂上洗髮乳,搓出泡沫,依照妳的指示將長髮順著頸背往上抓,在後腦勺上盤住,輕輕搓洗後緩緩放直。如此反覆,直到妳說好了才停止。看妳從抽屜裡拾起毛巾裹身,我又自告奮勇要為妳吹頭髮。妳說好啊,安上插頭,教我如何用五指分開耳背上的髮,撩起脖子後的髮,像撫摸葉子的弧度般分出一綹綹髮辮,吹乾頭皮。我小心翼翼地做,但妳幾度抬起手自己抓了,側過頭要我吹。看鏡子裡的妳,覺得好美。
日子一久,我們慢慢不這麼做了。畢竟一同洗澡顯得擁擠。蓮蓬頭澆了一個,另一個不得不站著空等。不如輪著來。妳洗澡,我在房裡等。結束了才換人。從前覺得新鮮的事,逐漸失去新意。叫外賣吃披薩不新鮮了,喝紅酒看電影也無聊。將太多時間耗在床上不是辦法,總想做些有意義的事以銘刻這一段愛情。我提議看書,妳附和。抽出書本沒幾秒,便又回到了床上。有的時候妳趕報告,無暇理我,看書倒也順遂,但多數時候仍舊成了空話頭。時間有限,為何就不能做我們喜歡做的事呢?這麼想,又覺得無所謂了。白天抱到黑夜,也只有臨睡前你特別難纏,要我說床頭故事。
妳說呀,上一世打妳屍身走過的,是今生擦身而過的無緣人。那一些駐足,為妳掉淚的,是妳的朋友、有緣無分的戀人。而那一位好心埋葬妳的,才是和妳廝守一輩子的伴侶。那會是我麼?你說呢?我聳肩說不知。妳說,媽媽從前是田野上的插秧女,爸爸是地主少爺。某天爸爸打田裡經過,一眼看上了妳媽的背,便毅然娶她回家。這故事妳信了好多年。還記得那一天我們去南機場夜市?吃完芋頭大王,結了帳,你突然說上廁所。我撐傘在店外等的當兒,抬頭一望,看見民宅三樓高掛著紅燈籠,煙雨迷濛中好不漂亮。那時我想,你會不會喜歡上我了呢?說故事妳無疑比我在行。尤其愛說淵遠流長的家族史,像捲開一幅長長的畫軸般,色彩鮮明、活靈活現。有時我真聽累了,勉力睜眼,憑直覺偶做提問,或問說,親愛的,現在幾點了?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做過以後,我嘗試寫文章。臨睡前,或散步時候,腦海中總浮起這麼一幅詩意的畫:我在桌上寫字,妳在身旁看書。桌上兩個杯子,盛咖啡和茶,冒著菸。窗外是冬天,冷得下雪。文章結束了,書也讀累了,我們相擁而睡。熄燈,風吹雪,雪花吧達吧達打窗。此外,靜悄悄。唯有體溫在肌膚之間蔓延滋長,替彼此取暖。但詩意的時刻很少。僅有一次,我對著電腦打稿,而妳像隻春天小鹿竄到每一個角落上調角、取鏡,耐心等候快門落下的最佳時機。
結果,真讓妳給說中。一整個晚上,我們都沒念書。聊一聊天,我寫文章,妳上網。說一說話,抱一抱,又睡上了床。真的沒關係嗎?我有些不放心。妳搖搖頭,說沒人會進來的。盡量不出聲就好。累了,覺得空調好冷,我們一塊縮入棉被裡。「我就說吧?念不了書的。」妳好不得意。睡了片刻,眼看最後一趟公車即將到站,不得不匆匆收拾起課本文具,拉開白木門離開。客廳裡,我喊了聲阿姨,卻如來時般毫無動靜。妳說先走吧,要不遲到了,待會由妳說聲就好。我們在門口道別。我獨自搭乘電梯下樓,在保安的護送下踩上熙嚷的街。那一夜,像個隱形人似的,兜了妳家一圈。
慢慢地,我們都習慣了。那一些無法做給他人看的事,在彼此面前,都不再介懷。在妳身旁寫字,甚至讓妳拍照,一同分享被攝下的一刻。有些事,漸漸地不做了。像是一同洗澡,替妳洗髮、吹乾。除了麻煩,也還是習慣。都一把年紀了,這都是自己會做的事。會不會是不再珍惜了?妳問。我想了想,覺得也沒錯。事情一旦過去,便又恢復了常軌。像迷路的小女孩誤闖夢中苑囿,待了待,還得摸索回家。掛念媽媽、睡房、書桌,隔天一早要刷牙、洗臉、上學校。
聞妳的髮香,抱著妳睡,心裡不時閃過一絲絲不安。是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緒。懷疑自己的忠誠,如果某天辜負了妳等等。每思及此,總是難掩哀傷。好在妳睡了,或正哄著妳入眠,妳不曾注意。想告訴妳,也不知從何說起。此時突然想起妳的問話:「會不會是不再珍惜了?」傾刻間,回憶的光影如列車車窗一片片晃過。深深的愧疚湧上,使我難過。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揣測?離開妳,或被妳拋棄;給妳承諾,或不由自主背叛妳。
再要找妳出來到閱覽室念書,妳媽又說上樓來吧!訂了晚餐,一塊吃。吃了再讀。雖是外送,料理卻豐富。林森北路的梅子餐館送來鰻魚飯和肉串。屋外下雨,服務生冒雨送來食物。母女倆準備好湯匙、筷子,擺好便當盒,要我別客氣,盡量吃。我倆坐餐桌旁,妳媽捧起盒子又躲進了房裡看電視。偶爾走出來說說話,三兩句說罷又消失。津津有味吃過了飯,妳拉上白木門的環,領我進房。偷偷問妳,上回妳媽說了什麼嗎?歐,她說這麼早就回啦?還想切水果給你吃呢!聽了不禁有些意外。妳媽待我真好,想是習慣了吧?當夜照例於晚間十點鐘回去。臨別前向妳媽說了聲再見,不再是個隱形人兒躲迷藏。
原本,當事物由其生發之始,銜接上習慣的軌道後,便再也不能倒退。像是知識,吸收了,便無法還原回書面。然而,別離卻提供了僵化的生命另一種可能性,賦予了人們一個不一樣的選擇。代價不清楚。但只要付出了,便像一陣神奇的風,足以稍稍拂走歲月的塵埃,還事物以片面的原初性。盡管面貌模糊難辨,瞬息的光芒卻照亮了靈魂。
別離前夕,我們都失了主意。還有什麼沒作過的事呢?在妳家裡,新鮮事兒都消失了。所有的事,再做下去便是重複。若無止境地重複,即成就了巨大的平凡與虛無,像家庭主婦日復一日勞累,日復一日休息。火花都熄滅,一切了無新意。不知不覺之中我們屈服了。遵循人類於現實世界中的惰性,我們轉上舊生活的發條。
然而,在推進的過程中,卻發現生活出現了原本不可能發生的倒逆程序。離別在即,我們的愛情奄奄一息,脈搏微弱。與此同時,我們的個別生命由於共同捲入了其中,也提早遭遇到了的第一次死亡的威脅(分離使我們痛苦,使我們難過,像中風癱瘓的病人,失去了半身。這難道不是死亡的一種?)。而就在這所剩不多的日子裡,我們一如既往地生活,習慣的漆卻一片片剝落,一片片腐朽落地。原本平凡的畫面又重新散發出光芒,照耀了灰暗的現實。
於是我們不僅以舊方式生活,並且刻意回憶、搜刮,提取那一些我們一同作過的事。一起洗澡、洗髮、吹乾;躺在客廳沙發上,電視燈光明滅使我們輕薄如夢;三餐披薩外送,在桌上、地板上邊吃邊聊天。夜深了,泡杯熱茶坐妳床上,背靠牆,用妳的電腦看電影。等妳背痠了,怕了,才慢慢退縮,最後縮進我懷裡。片子結束,一同睡去。此刻,我們藉由不斷地重複去回憶和重現,欺騙自己,彷彿時間不曾流逝。
矛盾的是,即便我們在感官上經歷著不可思議的倒退、回到原點的過程,但事件仍一件件熟練而快速地發生,接二連三,越來越接近尾聲。譬如一首短暫的流行歌,由三分鐘開始倒數。一旦渡過了高亢昂揚的副歌,我們才如夢初醒,回到了整個事件的本質。短暫的三分鐘,稍縱即逝。時間所剩無幾,劇終的布幕即將落下。
躺在床上,我看著天花板,一邊以片刻前的溫習對抗當下的空虛,一邊想,那一些曾經擁有的,便是我們所真正擁有的了。
很有感覺啊。
回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