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上)
人在人生中的每個階段都有特定的哭泣方式,大抵是越長大,越收斂。中學參加《學海》生活營,陳仲偉總說,寫吧!我已過了你們這年紀,看窗外的樹便哭。然而,每一滴強忍住的淚,卻收往哪去了呢?以及每一滴落地後,那暈開,旋即消失的悲傷。羅蘭.巴特說,這是證據。我們藉之以傾訴,自我確認。不僅告訴別人,也跟自己說,我如此難過,我無法釋懷。猶記得小時候讀過一篇故事:患乾眼症的小女孩,沒有淚,只能畫。很痛苦。
無法想像有天沒淚了,該如何向妳表達悲傷?用鉛筆畫圈圈?嫌不夠,塗上淺淺的藍,在水珠邊。就更立體了,代表不一般的傷感?我不擅長畫,用寫的吧,又能怎麼寫?哭。我很難過。痛苦。悲傷。淚。短短一二字,或需要更豐富的動詞和形容?親愛的,我好難過。淚水流不停,像水濂,像瀑布,像雨後屋簷。那倒不如用畫的好。由此可見,文學文字的功能不僅於摹物寫狀。或者說,生命中許多事物是無法被文學所超越的。榮格說,科學家首先要認清的,是科學的界線。該給上帝的,就交由祂去。妳在我面前哭泣。這個當下轉瞬即逝。而我所寫的,無非是拙劣的模仿,徒勞的紀念。書寫中,妳,和我,都已被書寫的主題所統攝,更何況化成了灰的悲傷?
在妳面前哭泣,是永恆的。也許所謂永恆,不在於事物和感覺的強度,而在其過程短暫,無可復返。因為再沒有回去的可能,所以那一刻是自我封閉而完滿的。讓我嘗試描寫我們哭泣。那一夜,我們赤裸相擁,滾過了黑夜,在一片朦朧白光中睜眼。白中有綠,沾染了羅馬簾的顏色。綠中我們撫摸、親吻,相擁,一切又恢復了靜。這時,呵氣似的,妳在我耳邊低語,疲憊之中像呢喃、夢囈。妳說我值得被愛。平日看來活潑熱情,私底下卻喜歡安靜。喜歡有個角落,一閃身便躲了進去。在那裡,你安安穩穩的。我哭了,身體抽蓄。才曉得不相任愛情的人,心中都有道傷痕。待臉頰淚乾,我拉來妳手,碰頸上的天珠。一碰著,妳哭了。沒什麼聲音,連吸鼻涕聲都悄悄的。只是淚不停流,手忙著抹,彷彿永遠抹不完了。
假若我們都患乾眼症。這樣的一刻該如何是好?各持一塊小黑板、板擦和粉筆,相互畫圈,粉色。或者,在彼此身上寫字,不停做愛,直到汗水模糊字跡?不,我們所需要的只是哭泣。直接而純粹,不經任何修飾。這是生活的真實。當我如此點出,是否這一瞬間,那當下的哭泣本身已超越了文本主題?洋洋灑灑千言,為的並非文學,而是生命的真實。
「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你看窗外,輕聲誦念,一遍,兩遍,回頭時,淚已淌過雙頰。怎麼哭啦?嗯?妳說想想眼前一切終將消失,妳感到難過。窗外燈光流影,陌生人一尾尾晃過。平日看城市,但覺疏離。如果不是《惡之華》,甚至不會覺得美麗。然而妳的淚使我感覺到泡泡、露水和雷。泡泡小時候愛玩。小棒子沾肥皂水,朝洞口一吹,不一會兒滿天炸裂。露珠是幼稚園時媽媽告訴我的。上學的下坡途中,媽媽總愛把玩路邊長得高高的草,使其中一根彎腰,要我碰葉上的珠。涼意沁指,一碰便也消失。雷,我知道是鳥人雷震子敲的。每逢下雨我便抓著繡花鋼門望天,喜歡看雷電的姿態,剛猛、勇壯、耀眼、短暫。一呼息間消失的所有美好事物。霎那間,以為這句子不該是出家人手筆。要不,也看得太透了。
我們都還看不透(每聽妳說以後當尼姑,心裡不免一驚,隨而暗暗偷笑),所以我們需要哭。彷彿每哭過一次,便重新活了過來。我們不就在一片哇哇大哭聲中出生的麼?嬰孩倔強不哭的,醫生只好打屁故讓他哭。我們是仰賴哭泣生存的動物。誰也不欠誰眼淚,只為了生存。說,我是寶玉,妳是黛玉,但還淚的情形正相反。心情好我便贊同,心情不好吧,說胡謅。
然而哭不出來的淚都往哪去了?某夜,床上,哭完了妳說,瑜珈課上不時有人哭。老師打開音樂,拉一拉筋,鬆鬆骨,身體這兒擺那兒彎的,乍地便哭出聲來。為甚麼?太過安靜了嗎?像蟬鳴都消失的夜,獨自躺在床上就崩潰了。不是,妳說。妳說其實啊,其實啊,我們的悲傷不僅壓在心頭,還溜進了無數相銜的關節裡去。小蛇般鑽進去了,住下,再難出來。透過特定伸展,我們讓牠們離開,都回去。歐,悲傷都躲進了關節。我嘗試想像,所有強忍住的淚都躲進了關節縫隙,體內像雨後的森林高舉滿頭露水,千千萬萬根樹梢連綴成地上的銀河,風一吹,全飄個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