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衣？”一個小護士鎖著眉，想了想。
“噢，就是那個叫自己梅的被始亂終棄的女人？你是她什麽人？怎麽通知了老半天，現在才來。”護士橫了他一眼。
“藥物過敏，這兒，家屬簽字，好了，跟我來。”
墨書雷第一次走進這個特殊的地方，他面無表情地跟著護士通過走道，經過茶水間的時候，那個護士走了進去，朝裏面的人呶呶嘴，
“就是他，嘖嘖嘖，看上去還人模狗樣的象個男人，怎麽對老婆那麽恨心，把老婆逼瘋了，看也不來看，住了十來年了，死了來認屍啊！呸，狗娘養的！哎，那個女人真命苦。都是苦命的人才到這來的。呸！”

墨書雷覺得自己象鹹黃魚一樣被故意晾在風裏，剖胸露腹的，裏面的護工顯然是沖他吐唾沫，可能的話，她們也許更想看看他敞開的肚裏，心肺是不是黑的顔色。

一席白布蓋著安靜的常青衣，她一聲不響地躺在太平間裏，依然是年輕，端秀，可能從來沒人告訴她，她，常青衣是多麽美麗，讓墨書雷覺得刺眼的是，她的頭下面居然枕著那件大紅的滑雪衣，墨書雷的手緩緩觸摸了一下那件他送給青衣的唯一的新衣服。

“噢，這是她唯一的東西，你可以拿走，不過，這是她最喜歡穿的。”墨書雷覺得護士的眼神象冰冷的刀一樣，再次橫向他。
墨書雷的手顫抖了一下，
“精神病人一般都喜歡鮮亮的顔色……她連晚上睡覺都不肯脫下來……”護士解釋說。

墨書雷沈默地看著白白淨淨，安安靜靜的青衣，那是他新婚一個月就瘋了的妻，那是他至今爲止法律上的妻，那是他兒子墨冬梅的母親，那是被他冷落十年死後才見的妻。一行淚，慢慢落下來，他仿佛又看到青衣跑到操場上送他信和圍巾……他興衝衝去挑大紅滑雪衣……青衣挨著他，哎哎的哭……他摟著青衣，一連白婚紗的他的甜蜜小新娘……他發現真相的恥辱，他打她，踢她，揪她的頭髮，那是一個男人一生的恥辱，可是，那是她的錯嗎？

不知覺中，墨書雷的雙肩聳動著，抽泣，他許諾過給這個沒爹沒媽的苦孩子幸福，一生的幸福，他發過誓向對梅那樣一生愛她，保護她，給她神話一樣的愛情，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過，在他眼裏那麽純潔的青衣，居然是流過産的棄婦。他想起自己抱回墨冬梅的時候，根本看都沒看青衣一眼，他根本不承認兒子是青衣生的，他到底做了什麽……

“好了，好了，人都死了……”護士的口氣顯然因爲墨書雷的眼淚變軟了，“聽說，她還有個兒子？”護士小心好奇地打探。
墨書雷嗚噎著微微點了一下頭。
“怎麽兒子沒來？”
墨書雷抽泣得更響了。
“哎，可憐的女人，聽說她連孩子都沒看上一眼，兒子就被抱走了。”
墨書雷的眼淚和鼻涕拖得老長老長。
“噢，對了，你等等。她還有一件東西。”護士小跑著出去，回來時手裏提了一條很長的大紅毛線圍巾。
“她總是織了拆，拆了又織，她是相對比較安靜的病人，幾乎所有時間她都在織圍巾，給她老公給她兒子……”
墨書雷幾乎是蹲到地上，手裏拿著那條燙手的大紅圍巾，泣不成聲。
“梅是誰？她爲什麽說自己是梅？她總是把自己當成梅……”

第二天人們發現墨書雷上吊了，用了一條大紅的毛線圍巾，他的戲服裏放了兩張不同女子的照片，每一張的背後都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女人們說，墨老師真是好男人，到死還是忠貞不二，還沒有忘記他瘋了的妻，興許是他受不了兩次喪妻的打擊，好男人真是沒好命。命好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那一年常青衣31歲，墨書雷53歲，墨冬梅1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