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新向前張開雙手划動，雙腳跟著上下拍踢，身子跟著往前，吐了口氣，從咬嘴跑出來的泡沫在他眼前往海平面上升。
 
游到了夥伴們的稍上方，周圍的大小魚兒都聚集在他們的身邊，從子新的角度看下去，其實是有一種壓迫性的恐懼感的。大廣再度游了過來，又比了一個「OK」的手勢確定他的狀態，子新也回了一個同樣的手勢。

大廣的手伸過來搭在子新的肩膀，然後一個轉身順勢，手就這麼滑過了子新的肩膀和後背。
 
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原來，他還是迷戀於大廣的觸摸。
 
他想起第一天才剛到，剛把夥伴們送到餐廳吃早餐而已(註)，大廣就迫不及待的拉著子新往餐廳洗手間裡去，當然，這次來關島，他們也像以前每一次子新到關島的第一個晚上一樣，肆無忌憚的沉溺於彼此的肉體。
 
大廣回到夥伴們身邊，半條熱狗也正好被魚兒搶食光，他們跟著大廣向前划行，另一個潛水教練冷不妨的翻了三個觔斗，有一些團員跟著做，但大多因為不適海壓而顯得笨拙，但大廣仍會做出拍掌的動作以玆鼓勵。
 
子新奮力划動雙臂，接近了大廣拉住他的手，大廣回頭停了下來，以為子新發生了什麼問題，趕緊握住子新的肩膀。
 
子新伸出五支指頭對著大廣搖了搖，然後比了個OK，大廣沒有鬆開搭在子新肩上的手，像是正在問著：「OK？那幹嘛拉住我？」
 
於是子新開始比手畫腳起來，先比了比自己，然後再把手放在嘴邊一開一闔，然後再比向大廣，他在說：「我有話跟你說。」
 
大廣這才鬆開手，用手指比了比下方，他在說：「在這裡？」
 
子新點了點頭，他從配重帶掏出那張包裹著透明塑膠袋，大概是A4大小的紙張，上面用黑色奇異筆清楚的寫著幾個字。
 
 
 

前一夜，他趁著大廣跟旅行社結帳未歸前，找到了一張白紙，和與紙張差不多大小的塑膠袋，把一個念頭化為行動。
 
他其實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決定，或許是怕了這段感情中其實佔了大部分的孤單，或許是大廣的條件讓他的疑心病愈加嚴重，或許，只是天生渴望自由的靈魂作祟著。
 

攤開了紙張，大廣狐疑的湊近拿走了子新手上的那張紙，然後湊近自己的臉，他著實吃了一驚，望著子新。
 
沒錯。紙上寫的是：「我 們 分 手 吧 ！！！」
 
子新其實的慌張失措，在潛水鏡下似乎看不出來，他知道選擇這樣的方式提分手，可以避免很多語言甚至肢體的衝突，他的存心為之，其實嚴重的傷了大廣的心。
 
大廣沒有發呆很久，轉身划動身軀，逕自離開。
似乎，也不想再管子新的死活。
 
他們的隊伍漸漸游回了岸，身為導遊兼潛水領隊的大廣走在最前方，稍前的心情告白，當然讓子新很自然的走在最後端，拖著沉重的氧氣瓶，他清楚他傷了大廣的心。所以接受大廣的冷淡。
 
把夥伴送回飯店，子新找了一個要去Mall買鞋的理由，跟著大廣。不管怎樣，他想多陪陪大廣。

 
「你認識別人了？」握著方向盤的大廣問著。
 
子新轉頭看了看大廣，花了一段時間才從忽隱忽現的路燈看出大廣的臉蛋正照耀著冷漠和絕情，他深深了吸了口氣。
 
「沒有。」子新斬釘截鐵說著。
 
車子猛然一個偏右，跟著一個用力的剎車，子新的心臟幾乎從口中蹦出。
 
「What？」 大廣忍不住用了他在關島慣用的語言，連帶著的是一連串以F開頭的英文字母不斷不斷的重複。
「What the fuck you thinking of？」(你他媽的在想什麼？)
「What's wrong with you？」(你有什麼問題啊？)
「If you met someone better than me, Just tell me. Don't lie to me. OK？？」(如果你遇到了更好的人，直接跟我講，不要對我撒謊。好嗎？)
「Fuck…Fuck…Fuck…」大廣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
 
「我沒有撒謊。……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我們不能成熟一點嗎？」大廣不斷的氣話讓子新無法把想說的說清楚。
 
「我…」子新終於忍不住的哽咽了起來，「我很寂寞…」。
 
「你寂寞？是啊！我從來沒考慮過這點。」大廣沒有因此心軟，還是氣頭上。「你以為我好過嗎？」
 
打向D檔，大廣不很清楚的表達了自己的脆弱之後，踩了油門加速上路。
 
車內仍在響著陳綺貞的聲音。

 
曾經 狂奔 舞蹈 貪婪的說話 
隨著冷的濕的心腐化 
帶不走的留不下的我全都交付他 
讓他捧著我在手掌 自由自在揮灑 
如果有一個世界渾濁的不像話 
原諒我飛 曾經眷戀太陽

 
子新，只是一路哭著。
 
離開關島的前一夜，他們沒有像以往一樣緊緊抱著對方入眠，各自揣著心事和複雜的心情睡在各自的床上。
 
 
 
 
 
離開。同事們顯然有些不捨，有人開始計劃再來一次的行程。坐在飯店大廳等待送機的車子到來，子新的腦袋空著，什麼也無法思考。
 
「子新的同事，來來來，上車囉！」來接他們去機場的不是大廣，是子新第一次來時，那個勾上他同事，大廣的前室友。大廣編了一個很爛的理由沒有來：「感冒」。
 
那個室友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坐在副駕駛上的子新聊著，子新也沒好氣的搭著。他對那室友映像不好，因為聽多了大廣對這個花心室友的評論，他也還記得第一次離開關島後沒多久，就聽說這室友甩了那一次他搭上的女同事。
 
〝前〞室友。是因為大廣早就搬離之前的住處，他受不了他總是帶不同的女人回家，一次在不明原因下不見珍貴的手錶之後，大廣就搬離了。但，他們倆畢竟還是同事，大廣也認為沒有必要撕破臉，另一個原因，其實那室友是大廣工作的旅行社的老闆之一。
 
大夥兒等待著入關，子新走向了戶外吸菸區，點起了菸，這才想起從台灣帶來要給大廣的菸忘了給他，他拿起手機準備撥號，隨即作罷，大口的吸了一口，再用力的吐了一陣煙霧。
 
那前室友走了過來。
「什麼時後再來？」他問著子新，屌兒啷噹的模樣，其實讓子新感覺很不舒服。
 
但這問題卻問倒了子新，他再抽了一口菸，然後沉穩的說出口：「不了！不再來了！」他的心情沉入了谷底。
 
室友也抽了一口菸，一樣屌兒啷噹的說了一句：「吵架了？」
 
子新頓時呆住，他眼睛睜大著看著室友。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知道他沒回家的原因是去了你那裡。」
 
子新一樣呆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室友卻繼續說著。
 
「我早就猜到他是…呃…呃…我是說，我早就猜到他不喜歡女人。」他是笑著的說著這些，「一直到你們第一次來那次，加上你後來三不五時就來這裡，我知道…...你們是一對。」
 
「所以，怎麼了？為什麼吵架？」他問著，子新支支吾吾的一樣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說真的，我其實很羨慕你們兩個的，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人肯為我來關島這麼多次。」子新開始重新打量室友，原來，他也有寂寞的一面。
 
「你知道嗎？只要你來，大廣那幾天臉上都是帶著笑容的，你一走，他會連續好幾天〝結屎面〞。」室友眼睛直直的望著子新說著，「有什麼不愉快的，可以好好溝通，我們幹導遊的，其實很難找到真心…」吐了一大口菸，他再度回復成屌兒啷噹的樣子，子新真的很難想像剛剛說了那一段話的人是眼前這個曾經很討厭過的人。
 
「我可不想再看到他的〝屎面〞。」室友最後補了一句。
 
子新好感動，他有一種誤會了這個室友的感覺，他克制不住的張開雙手擁抱了室友，室友嚇壞了的推開子新，說：「Oh！No！I'm not gay.」。

子新簡直快笑斷了腰，他擦去不知覺流下的眼淚，開口向室友提出了一個請求，在即將登機的當下。
然後在室友答應他的請求之後，說了一句：「帶我去找他。」
 
 
 
 
 
大廣喝著啤酒，拿出子新上次來的時候從台灣帶來的所費不貲的雪茄點起，冷不防的被嗆的咳嗽著，他也想起托子新這次帶的Marlboro Light忘了拿。
 
看向牆上的鐘，他知道，一段維持將近五年的遠距離戀情，早已隨著一班飛往台灣的飛機告停，他再舉起酒瓶喝了一口。
 
車子滑過家門口的聲音響起，他走向門口透過紗門望出去，室友的車停下時，輪子揚起了一陣庭園前的黃土。
 
他沒有多想，轉身走回客廳，但就在這一刻，他注意到副駕駛座上似乎載著別人。
 
「Hey~~Look what I bring back for you？」(喂~~來看看我帶了什麼回來給你。)
室友對著室內的他大聲喊著。
 
他眼神一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車旁，扭捏的望著自己，他被那身影逗的想要笑，卻不想這麼輕易讓那人得逞。
 
那人在一陣蓄勢待發之後衝向自己，他張開雙臂回抱了他一個滿懷。
 
大廣和子新相擁著，沒有說話，只是感受著彼此身上傳來的溫暖。
 
「OK…That's enough. I got go.」(OK…夠了，我該走了。)
在關島定居早已拿到綠卡多年，完全像個老外的室友，像個老外的口氣抱怨著他倆的親密。
 
大廣喊住了室友，想說些什麼，卻想不起來要說什麼。
 
「這是你的私事，我不會跟人家多嘴…呃…除非你自己想…」室友翻白了眼努力尋找著詞彙。「Ur…What you call that？Oh…Ya, 〝come out〞。」(呃…你們都是怎麼說的，喔…對了，〝出櫃〞。)
然後轉身上了車，揚長而去。
 
 
大廣望著子新，故意找碴的問著：「怎麼，這會你不怕『寂寞』這個問題了。」
 
「Ha Ha~~Guess what？I got job here.」(哈哈~~猜怎麼著？我在這裡找到工作了。)
子新興奮的說著。
 
「What？」大廣皺緊了眉頭問著。
 
「你那個討人厭的室友老闆給了我一份工作。」子新驕傲的炫耀著。「兩個月以後，你每次帶團都要跟我報帳，等我熟悉了以後，也許我會變成你的同行。」
 
大廣笑了出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下慘了，他怎麼知道我們的關係？」
 
「你不要以為人家都不知道~~」
子新拉了大廣的手，跳躍著的走入了室內。
 
 
關島的夕陽正照入一幢頗有波西米亞風的白色建築物裡，暖暖的，烘著一段暖暖的情意。
 
大廣按下了Play鍵，清淡但其實隱藏著彭湃情緒的歌聲再度響起：

帶不走的丟不掉的讓大雨侵蝕吧 
讓它推向我在邊界奮不顧身掙扎 
如果有一個世界渾濁的不像話 
我會瘋狂的愛上
 
 
帶不走的留不下的我全都交付他 
讓他捧著我在手掌自由自在揮灑 
如果有一個懷抱勇敢不計代價 
別讓我飛 將我溫柔豢養 
 
原諒我飛 曾經眷戀太陽
 
 
 
【完】
 
 
 
 
註：
關島的旅遊通常都是坐凌晨12點到1點的晚班機，到了當地，導遊會帶你先去吃吃到飽的早餐， 接著就是半天的市區名勝觀光，接著就是自由行(自費買行程)囉。

帶不走的丟不掉的讓大雨侵蝕吧
讓它推向我在邊界奮不顧身掙扎
如果有一個世界渾濁的不像話
我會瘋狂的愛上

帶不走的留不下的我全都交付他
讓他捧著我在手掌自由自在揮灑
如果有一個懷抱勇敢不計代價
別讓我飛 將我溫柔豢養
原諒我飛 曾經眷戀太陽

詞 曲  演唱：陳綺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