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30 12:35:13meimei

形塑無形之物 指揮家帶你深入音樂表象之下的世界

形塑無形之物

文/馬克.維格斯沃   譯/吳家恆
 
音樂是聲音在時間中推移的藝術。──布梭尼(Ferruccio Busoni)
 
在古典音樂中,指揮是最引人注目的對象之一。很多人沒進過音樂廳,但是都知道指揮看起來是什麼模樣。但是,指揮這個角色有可能是曖昧可疑,神祕難解的,甚至對愛樂者來說也是如此。這樣的疑惑其來有自。如果放在聲音的脈絡中,一個從頭到尾沒發出任何聲音的人,竟然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的確很不尋常。而一門理應無關乎所見的藝術形式,竟然具現在一個你聽不到的人身上,這是頗耐人尋味的。
 
在一般的刻板印象中,指揮是個目中無人的自大狂,他自以為是,但在旁人看來,他的貢獻似乎跟樂手無法相比;這種滑稽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卻很老套。他是那個最後登場的人,此人顯然擁有不尋常的能力,能掌握音樂開始的時間點,然後比出各種與音樂的動勢隱然相符的誇張手勢,讓人聯想到魔法師,用一根棍子調製出一鍋神奇的聲音,然後擺出一副謙卑順從的樣子,接受聽眾的掌聲,並認可樂團成員的表現,接著踏著凝重的步履離開舞台,彷彿告訴我們,剛才這個讓人屏氣凝神的經驗是多麼令我們感動。我們很容易會嘲笑這種太過認真看待自己的人,尤其是當我們認為他們的工作可能全然無關緊要的時候。
 
但是,如果這份差事是不必要的,那麼我想它大概也不會存在。事實上,指揮可以左右許多古典音樂愛好者──其中包括樂團的人以及聽眾──的音樂生活。當然,我們做指揮的能否發揮影響,還是要看我們是否稱職而定。
 
一份眾所周知的職業引來這麼多疑問,這是很少見的:「樂團沒有你,不是也能演奏得很好嗎?」、「你真的能讓演出水準有所不同嗎?」、「樂手真的有在看你嗎?」有些疑問甚至是樂團的樂手問的!不過,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建立在那不可言傳、複雜微妙、潛意識而且往往難以理解的種種力量之上,而個體與群體之間的互動很少是單純的,而我相信,指揮的角色也不是什麼不可解的神秘現象。

大家對於其他行業的領導力就比較少有疑問。我不覺得劇場導演、球隊教練或任何有能力啟發別人的人會引來這麼多困惑。難道大家對於戲劇、運動或商業比較熟悉,所以比較容易了解為什麼一群演員需要某人來指導、為什麼光是十一個人還不足以成為一支足球隊,或是一家公司受惠於一個能綜觀全局的人的啟發?一位好的指揮跟所有的領導者一樣,都能聚合並啟發一大群人。在保有決策責任的同時,還能創造出一種有益的合作感,這可能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但是少有人會不同意,這種結合是當今領導力所努力的目標,而且不分領域皆然。
 
在眾目睽睽下施展領導權威的人並不多,而樂團指揮卻是其中之一。你或許會以為,這個角色的一舉一動大家都看得見,所以比幕後工作人員的工作容易理解,但情形也可能正好相反。大家都看得到指揮,但正是這一點造成了困惑。其實,指揮介入的程度比大部分的領導人都要來得多。麻煩的是,我們用的是具象的語言,而對於並不想看到的人來說,我們的溝通模式看起來怪怪的。身處音樂廳裏的人很難不去看指揮的肢體動作。但是我們的動作,其作用就跟樂手的指法沒有兩樣。我不覺得聽眾應該受指揮的外表舉止所影響──不過,只要是跟管絃樂演奏會的視覺呈現相關的環節,似乎都說明了這會造成影響。

我之前認識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她老是叫我「轉接頭」(The Connector)。就跟很多文字誤用一樣,她故意說錯其實別有深意。指揮關乎連接。你想辦法把作曲家跟音樂家、跟音樂、跟聽眾連接起來,希望藉著強化這些連結,讓指揮(conductor)合乎科學的定義──能傳遞熱、電或是聲音的「導體」。撇開科學與音樂的脈絡不談,大家都知道conduct這個動詞的意思。領座員走在你前面引你入座,是陪伴你,也是帶領你。至於你受引導的程度則視你的狀況而定,同時也要看是誰在帶領你。局面無疑是掌控在領座員手裏,但是程度有限。「以……帶領」既是語源學上對指揮的定義,也是音樂的定義,因為雖然音樂有清楚的走向,但管絃樂團是由樂手組成,需要有人啟動,才能有超凡的表現。集合各路英雄好漢,但仍然保有獨特的目標,這對於某些人來說是自相矛盾的。但是最好的指揮就有本事駕馭這種組合,卻不會在藝術上打折扣。好的領導人不是只會發號施令,指望底下的人去遵守而已,任何環境中的成功團隊,都能尊重成員的個體性,也保有嚴明的紀律。管絃樂團的狀況尤其如此,如果樂團的演奏要能說服聽眾,樂手就要練得滾瓜爛熟。
 
我對指揮最早的記憶是在電視上看到馬勒(Gustav Mahler)第八號交響曲的演出轉播。我看了開頭的幾小節,然後跑到外頭玩耍,回家剛好看到結尾,親眼目睹了站在指揮台上的那個人跟一小時之前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應該是沒有流血,但他滿頭大汗,混雜著鹹鹹的淚水,精疲力竭,情感耗盡,讓我理解到,雖然我錯過了中間的過程,但想必是一段漫長的歷程。我那時大概只有七、八歲,年紀太小,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但是已經能理解到,管絃樂需要細心打理節制、受到驅策掌控,得要有某個人來負責做這件事。當然,音樂家自己就能把事情做好,但是樂團人這麼多,對於音樂的細節如何處理,意見幾乎不可能完全一致。指揮的責任就是達到這種一致性──確定每一位樂手都在同一艘船上

音樂本身就意味著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我們在談論的是如何「協同」(concerted)腳步來處理某種情境,或是跟別人做事的步調「一致」(in concert)。不過,處理一首交響曲、一個樂章、甚至一個樂句背後意義的方式非常多,要達成共識並不容易。作曲家把聲響定義到某個程度,但是他們完全無法限制樂手或聽眾的想像力。每個旋律都在歌唱,每個節奏都在舞動,每個結構都在說故事──但是那些歌曲、那些舞蹈、那些故事到底在說什麼,則取決於演出的人。音樂除了要一起發出聲響之外,也必須在情感上協同一致。我認為這是缺一不可的。演出要有表達的一致,也要有執行的一致。音樂要有自由揮灑的空間,但也要讓人聽出演奏者的意向。古典音樂尤其如此。每個音符都承接了前一個音符,由後一個音符賦予意義。每個聲音的背後都有意圖,以管絃樂而言,這個意圖是由指揮來帶領。
 
哲學家叔本華寫道,音樂容易了解,但無法解釋。音樂以其抽象之本質,得以直訴人心,但是也有缺乏明確指涉、樂手難以達成共識的問題。管絃樂團的團員有多少,意見就可能有多少種,而每一種意見都有它的道理,但如果每個人都同時表達自己的意見,就會削弱音樂的力量,聽眾的體驗就不會那麼深。
 
正因為音樂的指涉可能不夠明確,因此有些人比較偏愛室內樂。他們看重與作曲家的緊密聯繫,透過更少的中介創造出更直接的聯繫。而管絃樂團的規模龐大,除非盡量集中力量,否則有可能不利於音樂。但是管絃樂不需過於恣肆,也不應在情感上過於抽離。管絃樂有深度、有廣度又細緻微妙,而指揮要鼓動樂手,把內心的情感表現出來,又要不著痕跡地讓這番表露收攏在一條聚焦而認真的溝通脈絡中,讓參與其中的人互相增益,而非彼此削弱。
 
德布西(Claude Debussy)是在數學的脈絡背景下,把音樂與無限相連起來──組合音符的可能性是無限的,而表現的方式也是無限的。音樂或許沒辦法描述一根湯匙,但是只消一個樂句,就能刻劃令人心痛的欣喜,光是一個和弦,就能引發憂思愁緒。即便如此,也無法用語言精確地描述我們所聽到的音樂是什麼意義,何況我們每個人所感受到的意義都可能略有不同。

各家對於音樂本質的看法莫衷一是,多少也是源自記譜法的限制。不過,記譜法就跟世界語(Esperanto)一樣,其單純性取決於每一個符號或象徵意義的範圍很廣。音樂不只是彈對音而已,或甚至不像英國喜劇演員莫雷坎比(Eric Morecambe)說的,以正確的順序把音彈對而已。其實,作曲家留下的指示都有可能是含糊不清的。就算是非常詳盡精細的記譜法,充其量也只是一個相當粗淺的傳遞訊息的手段。有許多方式可以賦予一個音不同的音色,要表達某個特定節奏,也有不同的精確度或彈性。你隨便說一個字,都一定會有意義。你只要奏出一個聲音,也不可能不帶任何詮釋。即使你想避免做任何表達,那也是一種表達的方式。雖然作曲家可能會想規定一個音的節奏、音量、重音、長度、音色或速度,但這基本上都是主觀的,也都會受到前後脈絡所影響。但也正是記譜法的限制,讓音樂有無限的詮釋可能。有限創造了無限;而正是無限讓古典音樂能流傳後世。如果每個人彈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都是一個樣的話,大概就不會有人想要反覆聆聽了。
 
就算每個音的性質都能清楚界定,但是其意義還是取決於它跟其他的音的關係。音樂關乎音與音之間的關係,而非音的本身。表達存在於音與音之間的空間。存在於音與音之間。存在於節拍之間。它關乎你如何梳理音符,也關乎你如何黏結音符,以及如何把處理的結果連結起來,或是如何違逆音樂所營造的期望,如此一來,你就把紙上的音符變為多面向的表現。
 
如果你聽過電腦演奏的音樂,你就知道跟人彈奏的有何差別。有時候,如果換成別的樂器演奏,或是換了別人演奏,就算是耳熟能詳的樂曲你也不一定認得出來。我們演奏的不完美,造就了音樂的特性。我們容易犯錯,但錯誤卻往往引人深思,這也是機器無法完全取代人的主要原因之一。

文章取自:

指揮家之心:為什麼音樂如此動人?指揮家帶你深入音樂表象之下的世界

作者: 馬克.維格斯沃 

譯者: 吳家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