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2 13:23:24黃小貓

螢火蟲------------- 七月魚狗的二十七張紙牌 5.(1)


黑暗中彷彿有花瓣在凋落,零零落落,比一聲嘆息還輕,比時光更沉寂。朝花瓣伸手而去,花瓣卻穿過指尖繼續飄落,猶如墜入海洋的水滴般隱沒消失在黑暗中。

我張開眼睛,伸出去的手只是張在停止的空氣中而已,向上翻開的掌心,承接著四周唯一能夠抵擋黑暗的街燈光芒。

將停放在半空中的手掌握起來,捶捶路面,會痛,沒有在作夢。我起身拍屁股。

除了繼續前進沒有任何其他辦法。完全沒有。
就算是徒勞無用的嘗試,我也不會坐以待斃的。媽的。

低頭看看另一隻手中所依然緊握的小小地圖,又抬頭看看四周,再看看地圖,腦袋根本空空如也,那地圖裡面所顯示的資訊已經和我所身處的現實完全隔離開了,兩者之間的橋樑已經斷掉了,就像我的左腦和右腦一樣彼此毫無關聯。我再度茫然地看看四周,最後終於把地圖收進皮包裡,重新開始往前走,並且不知不覺地跑了起來,一時間居然忘記了從小就學會的一件事:遇到狗的時候千萬不要跑,越跑狗追得越凶;穿過黑暗的地方時千萬不要跑,越跑黑暗的跟隨越靠近。

恐懼只是想像,逃跑等於認同了想像,接受了想像,只會讓它力量更大而已。停下來呀!我對自己用力喝叱。然而腳好像不太聽大腦使喚,花費了相當一段時間才能夠真正停下來,一停止,膝蓋的酸痛和小腿的僵硬就更加變本加厲的跑出來了。我稍微調整了呼吸繼續往前。不能停。停下來就更難前進了。試著要用悠閒的方式走動來放鬆一下有點快要抽筋的腳,但是慌亂的感覺如海浪般襲捲而來,批哩啪啦直往我身上覆蓋。我想試圖哼歌,卻一時間什麼旋律也想不起來。有一首歌我很喜歡的啊,之前才哼過的,陳昇唱的,怎麼哼呢?

有岔路,要不要轉彎?哪邊?右邊?左邊好了。左邊。

一走進去就覺得路燈就似乎暗了許多。這條巷子比較暗,剛剛應該選右邊的。我立刻轉身換走另一條巷子。這只是因為害怕而改變的方向,並且是毫無目標的方向,不確定性的動作強化了不安,瞬間陣陣海浪席捲而來令人頭暈目眩。

誰來救救我呀。

我一面在心裡面哀嚎一面前進。

就在這時候,遠遠地,出現了人影。我倒抽一口氣停下腳步。心臟瞬間緊縮起來,渾身發冷。

鎮定鎮定鎮定,不要自己嚇自己,也許不是鬼,快看仔細。

人影,而且不只一個,大大小小全部身穿黑色風衣,一個接著一個,從遠處左邊的轉角出現,經過小小十字路口,以規律而緩慢的速度行走著,並且進入右邊轉角消失不見。他們彷彿一把沾滿熱油的刀子般,緩緩切入了這個原本凝結在果凍狀態的世界,果凍裡的一切都稍微搖晃了起來,並且被熱油溶化些許。雖然無法確定是人是鬼,然而我已經不知不覺發出聲音來了,「等……等一下!」這樣一面喊著一面開始發足狂奔,害怕被遺棄的恐懼瞬間掩蓋了怕鬼的本能,我朝他們拼命大喊,「等一下!喂!喂!」

隊伍聽見了我的聲音一一停下。看向我。宛如一排預告著終點的牆壁般佇立在盡頭。

跑近了才發現那行列之中竟然有小孩子。我在其中一個面前停下腳步,略略彎腰地喘氣,小孩子的臉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有血色,雖然和大人們一起身穿黑色風衣顯得很詭異,但確實是一張正常小孩子的臉蛋,只是神態好像太疲倦了一點,正露出很驚訝的表情直直盯著我看。

「不,不好意思,」我又喘了一陣子,然後左右張望了一下,赫然發現右邊隊伍最前端,領頭的那一個,居然是一張認識的臉。

那是某人。我想起來了。某人的臉和魚狗反過來的那張畫很像。

某人是唯一一個沒有身穿黑色披風的,正在用一種饒有興味的表情望著我。
「妳的表情好恐怖。好像看到鬼了。」某人笑起來。
我恐怖?你們才恐怖吧!三更半夜的穿成這樣走在路上!
我也笑了,心中頓時輕鬆下來,卻到這時候才忽然開始有點想哭。
「我還真以為我見鬼了,剛剛差點被嚇死。」我老大不客氣的抱怨,瞬間覺得和某人很親暱,「幹嘛大家都故意穿成這樣?去哪?」
「遊樂場。」某人回答,「我想帶腳一家人去好好玩一天。」
「遊樂場?三更半夜去遊樂場?」
「快天亮啦。」某人說,「因為很遠,光是坐車就要兩個半小時了。我們打算去搭最早的一班車出發,這樣到了遊樂場正好在外面吃個早餐,一等遊樂場開門就進去給它整整玩一天,玩到遊樂場關門,值回票價。」
「喔。」好,好個勤奮認真的玩耍呀,「去哪裡搭車?」
「外面的大馬路上正好就有站牌。」某人說。

外面的大馬路。

「我跟你們一起走。」我連忙說,看到某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又連忙補充,「不是要跟你們去遊樂場啦。我是說我和你們一起走到大馬路。」
某人很樂似地大笑起來,「妳迷路了對吧?」
「有這麼明顯嗎?」
「不是嗎?」
「……那也不需要笑得這麼大聲。」我看向腳一家人。不過腳一家人沒有笑。每個人的臉都和身上的黑色風衣非常搭配。不熱嗎?我皺皺眉頭。爲什麼某人身邊的人總是一副很怕冷的樣子,真是奇怪。

腳一家人一共是十對夫妻加上十個小孩。真是分配整齊的家族。仔細看去各個都長得很俊秀,帶著優雅的質地,只是黑色風衣皆看來陳舊且沾滿灰塵,臉色也很差,彷彿已經走過很多很多路。雖然風塵僕僕,但是一家子大大小小都神態堅毅,簡直就像從某個宮殿逃難而出的落魄貴族般:我們的生活品質不在,但是我們的精神永存!我差點想要替他們呼口號,不過看他們的樣子似乎不太有辦法接受這種幽默,只好閉著嘴巴伸手去摸摸其中一個小孩子的頭。

「那麼走吧。」某人說。
我點點頭。

腳一家人始終沉默著,連小孩子們也都沉默著,他們在我和某人身後繼續以一行隊伍的方式跟著前進。十個男人走在最前面,接著以每兩個小孩間隔一個媽媽的方式排列下去,另外十個男人則殿後,不但分配得當而且非常有紀律。

「不認識啦。」走在我旁邊的某人忽然對著空氣說。
我轉頭瞪某人,「跟誰說話?」
某人笑起來,「腳一家人。」
「他們有說話嗎?」我什麼也沒聽見。
「他們問說妳認不認識他們。」某人說。
「我爲什麼會認識他們?」好奇怪的問題。
「嗯。」某人望著眼前黃燈溫暖的空曠小巷,「所以我說啦,妳不認識。」
這樣算回答了我的問題嗎?我又看了某人一眼。
「看屁啊。來根菸吧。」某人用手肘碰碰我。
「啊哈!」我笑嘻嘻地掏出菸盒,「幸好我之前忍耐住了沒把菸抽完。」說著從剩下三根菸的菸盒中抽出一根遞給某人,然後幫自己拿了一根啣在嘴巴裡,用打火機點燃之後將打火機也遞給某人。
「妳只剩一根了欸。」某人一面點菸一面往我手裡看了一眼。
「對啊。」我心滿意足地收起菸盒和某人遞回的打火機,呼出一口白煙,望著已然開始滾動的空氣之流。
「不記得啦。想也知道啊。」某人忽然說。
「喂……」
「喔我是在跟腳一家人說話。」
「奇怪了我什麼也沒聽到啊。」
「嗯。」
一副不想解釋的樣子。算了。我回頭看看腳一家人,腳一家人朝我露出有點悲傷的表情。
「他們剛剛跟你說什麼?」我問某人。
「沒什麼。」某人說,考慮了一下,「他們問說妳記不記得我。」
「記得啊。我不是一碰面就認出來了嗎?」我不好意思說出原本忘記某人長相的事情。
「嗯。說的是現在。」
「什麼意思?」
「……沒什麼。」
「幹嘛跟他們說我不記得?」
「欸妳這人問題很多欸。」
「媽的,跟人家擋了菸還這麼不客氣喔。」
「媽的,有人帶妳走出去還這麼不知感恩喔。」
……。算了。哼。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腳一家人正露出雖然悲傷卻也有點欣慰的表情。那個欣慰以相當含蓄的線條黏貼在他們的眼角。
「要去遊樂場玩開不開心啊?」我對小朋友們問。
沒有人回答我。自討沒趣。
「欸,」我轉過頭來一面走一面靠近某人,稍微放低音量,「這家人都不笑的喔。」
「對啊。」某人抬頭看天。原本顏色極為深濃的藍黑正在與光和解,像一隻緩緩張開的眼睛般,逐漸變淡。「沒有月亮。」某人說。
「沒有雲。」我說。
「沒有星星。」某人說。
「也沒有宵夜。」我說,「或早餐。最好是麥當勞早餐。表皮粉粉的滿福堡裡面夾著熱火腿,有點溶化的起司,以及形狀完美的荷包蛋,搭配冰涼的柳橙汁和一片炸成金黃色的脆脆薯餅。」
某人大笑起來,「妳肚子餓了喔?」
「非常非常。」開玩笑,我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啊。
「這個時間麥當勞還沒開吧?」某人說。
「還沒吧。」我嘆氣。

K很討厭麥當勞。

K不但討厭麥當勞,更討厭吃麥當勞早餐。原因相當奇怪,因為麥當勞廣告中經常出現上班族吃麥當勞的畫面,K說那個畫面會讓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很悲哀。K只吃永和豆漿、四海豆漿,或者馬路邊攤販賣的飯團,偶爾悠閒的時候甚至會特地跑去吃清粥小菜。除了早餐之外,K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在公司吃的。

有一次,K破例地開車經過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快得速,我們買了早上六點半剛剛出爐的麥當勞早餐回家,然後兩個人坐在餐桌上,一起望著桌上玻璃罐中的一隻螢火蟲,安靜地吃著各自的麥當勞早餐。玻璃罐反射出早晨的光,以及我和K模糊的臉。

螢火蟲偶爾徒勞無用地在玻璃內四處飛晃一陣子,但大部分的時候都趴在玻璃上,稍微爬行一下又停住不動。白色天光舒服地從廚房窗外染透整個屋內,螢火蟲的屁股卻已不再發光,牠看起來和任何一隻平凡的小蟲沒有太大不同。

那是K前天晚上抓的。前一天傍晚,K和我原本要去拜訪一個朋友,結果人都到了朋友才因為臨時有事而取消約會,那個朋友住在山上的別墅社區,周六開車過去花了一段時間,K把朋友大罵了一頓,然後因為賭氣的緣故決定不回家,往山的偏遠處開去。「反正現在塞車很厲害,先到處晃晃吧。」K這麼說。我覺得好開心。K平常是個完全懶得出門做任何消遣的人,他的休閒就是上健身房,他的娛樂就是在家看電視。我和K,從來沒有一起旅行過。

於是我們在已然來臨的夜色中駛進山路。K專門撿那種看起來沒有在使用的奇怪小徑開,一點也不怕迷路,路旁當然是不會有路燈的,黑暗中山風從敞開的車窗不斷送入車內,略微潮濕的氣息飽含著樹葉與草叢的芬芳。

然後,路邊的草叢開始出現螢火蟲,隨著前進越來越多,像是有人故意沿途灑滿碎鑽來迎接我們似地,一面此起彼落閃著細小晶瑩的光芒,一面往前方深處蔓延而去。

其實已經沒有路了。但是那天K忽然童心大發,硬是往遮蔽視線的草叢顛簸地開進去。我好緊張,深怕下一秒就會發現車子開到山谷的半空中。

接著,我們便來到一片被樹林與草叢所環繞的草地。兩個誤闖精靈仙境的人類,就這樣進入了螢火蟲的大本營。

那並非像我以前在電視上看過的河畔飛翔的諸多光點。沒有。也許是因為這裡是家的緣故,螢火蟲們大部分都停駐著在休息,我們是被無數無數灑落在草叢中的碎鑽所包圍。K將車子熄火,四周頓時隨著車燈的消失而安靜下去,我們偶爾閒聊,偶爾安靜地望著在四周閃爍的無數光芒。那些光芒在深遂黑暗中是銀白色的,非常細小,非常眾多,閃爍的方式和星星極像,不是可以用肉眼看見的一明一滅,而是微微顫抖一般的細緻美麗。不知道爲什麼,我們誰也沒有想到要下車。大概是覺得會打擾了精靈吧。螢火蟲們都在黑暗中以我們所無法察覺的方式呼吸著山間的涼爽空氣,吸收著草叢中的清透水分。同時化成千萬碎鑽,兀自閃耀光芒靜靜地接受著我們。

我居然實現了我長年以來的夢想了。我望著精靈們的家想著。從小就一直想要去有很多螢火蟲的地方看螢火蟲,但是從來沒有告訴過K,因為這個夢想對K來說一定非常幼稚且過度浪漫,然而,我們居然一起出現在這裡了。

啊。我們真應該在這裡接吻,在這裡做愛,或者牽住彼此的手啊。但是我們沒有。K見我太過快樂,知道我不捨得離開,便索性將車椅拉平躺下去小睡起來。
再美麗的地方,這麼陌生的深山裡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還是會覺得害怕吧。我安心地聽著K的微微鼻息,獨自處在螢火蟲們的環繞中。

黑暗越深的地方碎鑽的光芒就越晶瑩。
我很幸福。但是這幸福的本身卻和我與K之間無關。
雖然無關,卻是K送給我的。
離開的時候,K在沿途半路上忽然停下車子去抓了一隻螢火蟲放進車內讓牠跟著我們回家。

「好可憐啊,一定會很想念家人和朋友。」在清晨的光線中吃完麥當勞早餐之後,我捧著玻璃罐這麼說。我覺得我們好殘忍,居然把牠從那麼美麗的家園硬是帶走。

K當然不覺得螢火蟲很可憐。他只覺得好玩。K八成覺得我這種多愁善感很可笑,不過他沒有笑,還是朝窗外打開了蓋子讓螢火蟲飛出去。
「這裡離牠家太遠了。」我說,「牠找不到路回去的。」
「牠可以有新的家。」K說,「這裡是北投,又不是東區。環境還算不錯。」
「牠一定會死掉。牠不屬於這裡,這裡不是牠的家。」
「螢火蟲的壽命本來就很短。」K說著放下空罐,進浴室去刷牙,懶得再繼續跟我搞文藝腔,「啊,累死我了!」他從浴室大喊。
我笑了起來。K平常是不熬夜的。然後我繼續在餐桌邊坐了一陣子,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我自己的住處了。

清晨的光繼續變亮。

終於可以回家了。

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清晨剛剛醒來的街已經有少許車輛偶爾滑過。某人與黑色風衣的腳一家人像是被放錯地方的欄杆一般成排佇立在站牌旁邊,騎樓下正打開店門準備東西的早餐店老闆,不斷用懷疑的眼神往腳一家人瞄。

一輛公車駛來停在我們面前。車門夸拉打開。腳一家人看向某人與我。
「公車啊?」我驚訝的喊,「我以為會是遊覽車。」
「一個人被拋棄之後,就必須拋棄更多的東西才能繼續前進,」某人不回答我卻這麼說,「那麼,究竟該拋棄到什麼程度才夠呢?」
「打啞謎嗎?」我看向某人。
「妳還在生妳前男友的氣嗎?」某人又問。
「當然氣啊。」我說,「不過沒關係,他一定會孤老到死的。」
「一定嗎?」某人說。
「一定。」我點頭。
某人嘆口氣,走上公車,腳一家人也跟著一一上了車。
「喂,」某人從車窗探出頭來,凝視著我。
「幹嘛啦!」我笑喊。
「我要走了。」某人望著我的臉說。
「快走吧。」我揮手。
「……好吧。」某人說,「不要再忘記我的臉。」某人說,然後縮回車內,車屁股像打噴嚏般地噴出一陣濃煙,發出引擎聲開始往前移動。

咦?我瞪著逐漸遠去的車屁股。

某人怎麼知道我之前忘記某人的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