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繞群峰頂上

溪水綿長  稱靈稱秀

鬱鬱蒼蒼  凡鄉如仙邦

來沐浴山水上課一堂

紅塵中更須擔當

一身扛  

民國六十五年。台北土城。

清晨三點，宿舍裡靜悄悄的，所有工人猶在睡夢中。雖說這裡是女生宿舍，但還是聽得到此起彼落的濁重打呼聲。畢竟上了一天班，大家都累了。

智英悄悄起身，穿上運動服，隨手抓起靠在牆壁的竹棍，走出宿舍。一隻白色土狗早已守在紗門前興奮地搖著尾巴。

「小白，我們走！」

十五歲的智英帶著紡織廠的看門狗，在夜色中、星光下，走進黝黑的森林小徑。智英漂泊的心靈，一直來到台北土城才有那麼一點安定的感覺。這裡鄰近文筆山，山中林樹茂密、鬱鬱蒼蒼，幾條小溪蜿蜒而下，附近景致蠻像智英和阿鋒去溯源的曾文溪。

獨自北上的智英在土城山腳下的紡織工廠找到工作，工廠有員工宿舍，可以省下一筆開銷。那幾年是台灣紡織業最興盛的時期，外銷訂單接不完，工廠裡的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運作，工人分三班，雙手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整整八小時。

下了班，智英也不跟其他人往來，她一向獨來獨往，走到溪邊去看夕陽。晚上稍微讀點書，早早就上床睡覺了。早睡，是為了隔天要早起。智英每天大概清晨三點就起床，然後帶著狗一起去爬「天上山」，這是智英給自己訂下的功課，或許說是給自己的「慰勞」更適合，「雲遊」是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最讓智英期待的靈性之旅。

跨過小石橋，山徑的轉彎處有一間小土地公廟，雖說是廟，其實不過是間紅磚堆砌起來的小室，裡面供奉著一尊刻工粗陋的土地公石像。智英從香爐旁的香筒裡抽出一根香，點燃，而後合十祝禱：「土地公爺爺！不好意思，我現在沒有錢買香給你添香火，但是你知道我是誠心誠意的。我要走了，請你保佑我和家人一切平安。」

剛要轉身離開，突然看見一條比手臂粗大的蠕動物橫行而過。「啊！」智英大叫一聲，急忙拿棍子亂打，整個人趕緊躲到小白後面。小白低聲哞吼，對著前方示威。

待智英定睛細瞧，那蠕動物的速度不快，原來不是蛇，而是蚯蚓。

智英啞然失聲，兩腿一軟頹坐在地，小白隨即靠了過來，不斷地舔著智英。智英輕撫小白的頭，慶幸有小白陪她。智英突然覺得小白帶給她一種安全感，很像她小時候躲在媽媽背後的感覺。

智英望向小白，笑著說：「惡人無膽，結果是自己嚇自己。」

呼呼的拳腳聲在幽暗的山林中迴盪，智英出掌、揮肘、踢腿、迴旋，將老師教的武功一一演來，快慢交錯變化的吆喝聲，宛若迎接神祇到來時的擊鼓節奏。

天空逐漸亮了起來，好似大地甦醒。霞光從天邊開始渲染斑斕的色彩，然後以金色勾勒出鮮明的輪廓，從而無限延伸開展出壯闊的場景。待萬事萬物準備就緒，太陽才躍然登上世界的舞台，開始這新的一天。

尼采在《查拉圖斯拉特如是說》」的第一章如此描寫：「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的時候，離開家到了山上，享受他的靈性與孤寂......」此時的智英正是這種心情。智英停下手頭上的拳打工夫，靜靜地凝望著大自然的神異演出，大自然每一天都有不一樣的變化，智英每一天都有不同的體驗與感動。

雲頂上

向下望  片片雪白的波浪

道途中朝空眺  晚晚紅霞  引來心傷

世事的無常  看透雲白霞紅

原一相

無礙通暢       

遠處走來一位身材瘦小、略顯駝背、光著頭的老人家。智英興奮地跑過去。

「老師仔，你猜猜看我今天看到什麼嗎？」

「我哪會知道？」

「你們這裡有這麼粗的蚯蚓，」智英張開雙手比擬蚯蚓的大小，看起來有點像虎拳架式。

「我還以為是蛇呢，差一點把我嚇死。」

「蛇有什麼好怕的，山裡面還有老虎呢。」

「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就遇到過，這麼大隻，」老人張大眼睛，擺出一副老虎吃人的模樣，「我還和牠睏過好幾個月。」

「嘿嘿，老師仔你別騙我喔，出家人不可以打誑語。」

老人家笑得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線，也不再多做解釋。他伸手摸摸智英的頭，好像在笑智英怎麼會覺得他說謊呢。

老人繼續往廟的方向走去，智英追了過去，很習慣地牽住老人的手。老人家的手掌很大，和他瘦小的身材極不相稱。

愈接近寺廟，沿途遇到的出家人和民眾就愈多。他們看到老人家走過來，都表現得非常恭敬，人人雙手合十，人口一句「阿彌陀佛」。就這樣一路「阿彌陀佛」，一直到承天寺。

這位老人家確實是出家人，住在土城的承天寺，他是承天寺的住持，人稱「水果師」的廣欽老和尚。在智英眼裡，老和尚活脫就是書裡面的「不老仙」在世。智英印象中的老和尚很親切，沒有任何架子，跟他在一起很輕鬆，根本不會覺得他有什麼特殊之處，然而老和尚有神通的說法在外頭卻傳得沸沸揚揚。其實很多人根本沒有見過，都是聽說、傳言，或者只是讀過一些文字敘述。這幾年智英看了幾本佛書，菩薩遊戲神通，讓人不可思議，甚至心嚮往之。然而，佛書裡卻又諄諄告誡「神通不抵業力」，修行不能講神通。這不是很矛盾嗎？

「老師仔，你真的有神通嗎？」智英問。

「有呀！」老和尚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炯炯有神。

「真的嗎？趕快表演給我看！」智英很興奮。

「不方便啦！」

「不要這樣啦！」

「我說的是真的，不方便啦。而且，你也會。」

「我怎麼可能會？」智英不解。

「哈哈！我現在吃下去的東西是香的，等一下放出來的東西是臭的。你看，我有沒有神通？」

「你唬我。」

「哈哈！」

廣欽老和尚的自在與智慧，深深觸動著智英的心，智英不禁想起當初七哥想出家的決定，以及信和寺裡那幾位出家人給人的感覺，很平安，尤其是穿在他們身上的那襲長衫，走起路來臨風飄逸，活似仙人下凡。

出家修行，就能這麼自由自在嗎？

「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大慈大悲就是無私，會幫助眾生、救苦救難，只要你有需要，祂就可以去奉獻。廣大靈感，就是說你有手就有力量，你有眼睛，就看得到眾生的痛苦。只要發心修行，修行有成就，就可以像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

一天，早課剛結束，或許是因為剛下過雨的關係，承天寺的香客很少，大殿顯得有些冷清。廣欽老和尚盤著腿坐在籐椅裡，仍是一派輕鬆。而智英坐在一旁的板凳上若有所思。

「老師仔，」智英問廣欽，「到底要怎麼修行？」

這句問話很短，但卻是深藏在智英心中的終極問題。

老和尚眼睛睜得斗大，表情有孩子般的童真，卻讓人感覺他有無限的慈悲。他只說了簡單幾個字：「就是念佛啦！」

念佛？就這麼簡單？

不久後，智英皈依廣欽老和尚座下，法名「禪英」。

同年，台北發生驚動社會的江子翠分屍案，台灣有史第一件分屍案，智英的家人還特地北上認屍，幸虧年紀不符，這才鬆了一口氣。當時，家裡已經有半年沒有智英的音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