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第24屆）最佳女主角: 《胭脂扣》梅艷芳

角色：如花  香港三十年代的酒國紅牌阿姑，在歡場遇到一個癡心老契十二少，兩人的愛情得不到十二少家庭的諒解，於是相約吞鴉片自殺，但豈知道如花在黃泉路上癡心等候十二少，卻不見他的蹤影，於是自陰間上來尋覓，沒想到世上已經五十年過去，人事已非，來到了香港八十年代。

其他入圍：《流氓大亨》鍾楚紅、《白色酢漿草》蕭紅梅

我一直在想，同樣是空靈，飄忽與癡情的角色，為何我挑剔《滾滾紅塵》裡林青霞的表演，卻對《胭脂扣》裡的梅艷芳折服，是表演問題？還是故事結構？還是導演指導狀況？因為在電影裡真的缺一不可，演員即便使出全力，卻因為剪接不佳，或是導演判斷能力問題，可能就滅殺了這個角色，聽說謝盈萱金馬封后的《誰先愛上他》，原來的初剪版本糟到不行，影片卻從神奇的剪接師手上挽救了回來，最後甚至把盈萱捧上影后，所以觀眾看到一個好角色，還真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才有可能。

《胭脂扣》裡的梅艷芳原來可能不會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樣子，因為故事裡的女鬼上陽間尋夫，電影監製成龍嫌太文藝，他希望至少要有特效、有飛來飛去的片段，至少要像同一年出品的《倩女幽魂》一樣，這樣觀眾才會買單。這樣的意見讓只拍過二部片的關錦鵬大動肝火，甚至賭氣說如果剪片，導演就不要掛他的名字。好險因為《胭脂扣》先參加了金馬獎，獲得一片好評，甚至拿到了最佳女主角、最佳攝影、以及最佳美術設計三項大獎，才讓這件事情不了了之，證明金馬獎還真算是頗有公信力的獎項，影片得讓導演希望的樣子留了下來，也才可能成為經典。

梅艷芳雖然有百變女王之稱，但一直不是公認的美女，而她怎麼演出如花這個豔冠群芳的紅牌阿姑，就考驗了導演關錦鵬的能力。關錦鵬很聰明地選用梅姑多變這個形象，讓十二少看中的就是如花難以捉摸的神祕。戲中如花與十二少初次見面，關錦鵬就讓梅姑以男裝現身，並且使用了非常不尋常的剪接手法，先讓十二少聞歌而好奇(如花正以男裝唱著電影中首尾貫穿的《客途秋恨》)，然後十二少進入聚會場後，想要一探究竟，他望向包廂內時，歌聲人聲突然嘎然而止，驚訝地他突轉身，如花現身在他後方，幾乎臉對臉地繼續唱下去，十二少癡迷地無法眨眼，然後又安排如花悄然退下，像是完全沒有放這個男人在眼中，果然是酒國紅牌的高明勾引技巧。

如花的手段也顯示在十二少之後再去找她的時候，明明如花根本沒事，但就是要讓十二少痴痴地等，看這個男人可以為她等到何時。十二少果然是南北行有錢小開，最肯花也最能花的就是錢與時間，雖然明白如花是刻意「乾煎石斑」(意思是故意讓客人乾急著等)，但他就是有本錢陪她慢慢玩，再加上刻意在眾人面前寵如花(那個鞭炮喧囂聲垂掛下的對聯，以及含有深意刻意用調地上樓的洋床)，這樣的裡外迎合，那個女人會不動心，也因此導演與編劇在前頭就深深地建構了兩人為何相愛的絕對性，也就讓後面的尋覓與遺憾更加強烈。

我再想一下《滾滾紅塵》，林青霞與秦漢的愛情因為建構不足，只因男生是她忠實讀者，寫信又見面地糾纏，林青霞就這樣愛上，屢遭背棄還是癡迷不悔，更加上他的漢奸身份對她來說沒掙扎嗎?只有一句，「你以後不能再到我這邊來了」的小情小愛。但如花與十二少因為鋪陳得宜，加上關錦鵬細膩的剪接與調度，讓這個其實只是個妓女與恩客的故事，卻讓愛情顯得格外淒美動人。

當然除了導演關係，梅艷芳與張國榮的演技也加深了角色的深刻與複雜度。梅艷芳在認定十二少就是她一輩子要跟著的人後，那種深情與堅定的眼神，卻又參雜著不安與懷疑心情，因為十二少的情深，也許如同十二少媽媽口中的年輕多情，當如花不再貌美如花，當年華老去，碰到更年輕更多變的女人時，難保不會變心。也因此梅艷芳的表演層次就在這裡，不只深愛癡迷，還有害怕，那種對愛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應對，這才讓如花這樣空靈的鬼，觀眾不只垂淚同情，甚至感同身受，贏得共鳴。

而《胭脂扣》令人玩味的地方，還包含古今對照的部分，很多劇中的笑點也都在這邊，而且當如花回到陽間，人間世事變化的滄桑，也加添了歲月的遺憾與滄桑。也因此萬梓良與朱寶意這一對現代情侶，對照如花與十二少，那種現代的直接，簡單，甚至有點粗魯的反應，兩相對照，讓人思索。就如同電影裡的兩次床戲，如花與十二少在鴉片的迷茫中，慢慢褪去如花的外衣，然後一句：「你好淫！」，就讓挑逗的情慾流竄；而現代情侶的做愛，光天白日，刻意的冷色調，一切直接了當，但就是少了一些飽滿的情感。也因此，當朱寶意做完愛後問萬梓良，你會為我自殺嗎？萬梓良毫不考慮地說不會，朱寶意也點頭回應：「我也不會」。聽起來雖薄情，但有腦子的現代人誰還肯為誰這麼傻，因為不值得啊!!

就連我覺得如花與十二少的相約自殺也是不值得，如花與十二少只愛了半年，但如花一心想從良，但登門拜訪就讓十二少精明的媽媽笑裡含刀的推拒了。但以十二少的金援，實則可以金屋藏嬌，但他硬要與家裡斷絕關係(其實根本不必要)，而且因為後來的拮据，還得去做學徒學唱戲(但以如花身價明明還可以大賺特賺，但她就是不肯)。我真心覺得這一切都是如花的執念，她趁可以操縱他的時候控制他，用感情要脅他，也因此在吞鴉片自殺時，如花還偷偷下安眠藥給十二少，深怕他自己苟且偷生。這個等於殺人的舉動，一開始讓現代的朱寶意大動肝火，認為如花是殺人兇手，其實她真的就是自私的女人，但結尾時，朱寶意突然明白了一切，原諒了如花，而如花竟然回她：「你總算知道原因了。」是明白女人都是自私的，殘忍的嗎？也因此當最後，如花總算找到了潦倒落魄的老年十二少，然後把珍藏的胭脂扣還給十二少，決心轉身遺忘，然後十二少竟然追著如花，大約是喃喃說著：原諒我！你又要拋下我之類的話！

我真心想，如花真的大贏，雖然她於陰間飄盪50年，男人也貪生怕死沒有追隨著她，但他漫長的歲月中，還是惦記著他，救活的他如同行屍走肉，與婚配的表妹淑賢也不幸福(淑賢的美貌與家世一直是如果自卑的點，三番兩次提到)，甚至對如花一直心存愧疚，我真心想，如花真的得到了許多女人一輩子得不到的愛情。

當年與梅艷芳競爭的雙紅：鍾楚紅與蕭紅梅，一向被視為性感美麗的花瓶鍾楚紅，總算在《流氓大亨》中與周潤發擦出精彩火花，交出她畢生的代表作品，但論演技層次與複雜性還是略遜梅姑一籌。而台灣代表蕭紅梅，我年少時曾在戲院看過《白色酢漿草》，但現在實在想不出裡面的任何畫面，只依稀記得蕭紅梅在戲中演出一個有著自然捲的女學生，以此代表那些在群體裡特殊的存在，用這個角色象徵了那個時代被要求整齊劃一的反抗，鼓勵性質較高，也難怪脫胎換骨，形象轉換讓人驚訝的梅姑，可以獲得最佳女主角，不只實至名歸，擺在歷屆影后中也可以名列前茅，也難怪這幾年章子怡在《演員的誕生》中挑戰了如花這個角色，卻只落了個鋒芒外露，狠勁十足的模樣，更顯得梅姑的演出傳奇經典，而且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