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3 00:50:45于善祿

簡單是複雜的極致表現——記「2019利澤偶聚祭」

【本文首登於ARTalks,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9121301

自從「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落腳宜蘭利澤老街之後,除了幾次看新製作整排之外,這是我第一次參與「利澤偶聚祭」(Lize International Puppet Festival20191115日至17日),有了比較深入的體驗及觀察,雖然還是因為個人行程安排的關係,無法全程參與,只待了1116日及17日,兩天一夜,主要觀賞了五個演出作品,依序是德國梅林劇團《寂寞稻草人》、飛人集社劇團《麵包以後》、義大利吉瓦哥與朗黛拉劇團《手牽手馬戲團》、墨西哥德拉瓦切劇團《落跑阿嬤》、偶人工作桌《嘶嘶嗷嗷》,以及聆聽一場偶戲藝術家對談,並在不同的演出與場地移動之間,也趁機逛了期間限定的偶藝創意市集,偶爾還會與年輕街頭藝術家的表演不期而遇,儼然就像「轉角遇見偶」。

 

在這個月份辦偶聚祭,還算是秋高氣爽,但聽說去年其中一天碰上了下雨天,影響了參與人氣的聚集(尤其是在戶外的偶藝創意市集);今年老天很給面子,吸引了不少演出觀眾與觀光人潮。活動的區域,除了從利生醫院至永安宮之間的利澤老街之外,就是利澤國際偶戲藝術村裡的六號穀倉、七號穀倉及藝享基地等,基本上,整個區域大約就在方圓約一百公尺的範圍之內,有吃有喝,可玩可看,甚至還有利澤老街導覽活動、歡迎及惜別餐會等,頗有藝術趕集的匆忙、緊湊與樂趣。

 

五套主要的演出節目,其演出時間都不長,均在一個鐘頭以內,但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不但形式及技巧富有巧思,有的內容逗趣幽默,有的則是深具內涵,發人省思;一般人想到偶戲,總是刻板地以為那只是為了親子同樂,或者滿足視覺奇觀,但偶戲作為表演傳達的形式之一,所能乘載的內容意涵,其實比想像的還要大、還要多,既能輕鬆,亦能深沉,並富有批判與哲思,兼具美學性、社會性與哲學性。

 

德國梅林劇團《寂寞稻草人》:以稻草人的視角與感受為出發,在孤獨中自得自樂,卻也在城鄉變遷與經濟建設發展中,變得孤單寂寞,甚或輕易地被遺棄在文明的角落,面對外在的快速轉變與環境惡化,幾乎毫無反搏之力,只能透過奇蹟與想像,讓自己優游於宇宙星際之間,自由無拘。演出的前半段,稻草人和周遭物件的互動,自得自樂,看似輕鬆逗趣;然而當環境現實的因素加入之後,儼然像是一記警鐘;優游式的藝術正義,卻只能存於作品之中,更是令人唏噓!演出過程結合了許多巧思與機關設計,讓寂寞的稻草人能走能跑、能跳能飛,還能跟周遭的許多道具產生互動,還有搭配得天衣無縫的投影裝置與音效,難怪是眾多偶戲藝術節競相邀約的熱門演出之一。

 

飛人集社劇團《麵包以後》:首演於2012年「超親密小戲節」,在仁愛圓環區的Abby Rose Learning Studio。由曾彥婷及陳佳慧兩人的手及麵粉主演,預製∕置的硬麵包造型動物、植物、人、交通工具、遊樂器具等,散佈在墊了布巾及舖了麵粉的方桌上,原本是一片祥和運作的生態系,但為了經濟發展,蓋建了核能發電廠,隨後的地震、海嘯、核災,將一切摧毀殆盡。作品直接回應了2011年日本東北地方太平洋近海的「三一一地震」,麵粉看起來更像是核輻粉塵的意象,覆蓋了所有的生物與非生物,讓人感受到人類自招毀滅的厄運警世。演出過程中,雖然發給每位觀眾一小塊烘烤過的香熱麵包,但其實嘗起來,應該是甜香在嘴裡,憂愁在心裡,那一小塊麵包可是小而不小,輕而不輕。

 

義大利吉瓦哥與朗黛拉劇團《手牽手馬戲團》:這真是靈活的手偶所玩構出來的馬戲團表演,技術與巧思都相當高超精妙;兩位主演(即吉瓦哥與朗黛拉)各自以單手飾演一位馬戲演員,中指戴上一個偶頭套,食指及無名指成為偶的左右手,而拇指及小指則是偶的左右腳,如此一來,偶的身型是駝背異怪的,但是在兩位主演的操演之下,既能打擊樂器、踩滾球、走繩索,還能噴火、甩彩帶、爬豎梯,簡直神乎其技,奇幻而超現實。在一連串的炫技之後,就在男馬戲演員正式向女馬戲演員示愛的下一秒鐘,他被倒下的電線桿壓死了,結局令人感傷,但至少他們一起做了許多精彩的馬戲表演。生命無常,從事馬戲表演,即使技術在純熟,一個閃神,很容易就發生意外;但這個作品卻正提醒人們,意外更可能發生在日常與愛情之間。

 

墨西哥德拉瓦切劇團《落跑阿嬤》:女孩瑪莉亞之所以要落跑,是因為她生活在一個性別非常不平等的環境,女性常暴露在危險之中,萬一不小心被性侵了,男方通常沒甚麼事(譬如只要男方願意娶女方,強暴罪名就不成立),但女方則會遭受來自家庭或社區莫大的譴責。瑪莉亞為了爭取自身與女性的權益,打破了一些禁忌,挑戰迷信(故事中瑪莉亞甚至被視為是厄運的象徵),在封閉保守的村落中努力地追尋自我。她的奮鬥故事成了墨西哥民間的傳奇,操偶表演者說那是她阿嬤的故事,姑且不論真假,在那一連串光影、走馬燈、星光、燭火亮幌之間,「她」的故事被述說流傳,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偶人工作桌《嘶嘶嗷嗷》:以兩個狀聲詞來代表劇中的貓與狗,此外還有一位寵物的男主人(即操偶者陳佳豪),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表演沒有台詞,但卻有許多關於貓狗寵物的細心觀察與再現,如搶食、撒嬌、便溺等,不論是主人教導貓狗安分,或者是主人不在家的貓狗大戰,甚至是主人遛狗與前排小朋友觀眾互動,都有精彩可看之處,也讓家有貓狗毛小孩的觀眾,對於劇中所演內容頗有同感。表演形式主要是從傳統布袋戲取經學習,尤其像貓狗大戰,那就是一般常見的布袋戲左右手偶互打戲,然後再加上陳佳豪從現代偶戲表演經驗所獲得的靈感,呈現出這麼一齣生活感十足且非常平易近人的作品,演出效果相當不錯。

 

那場由王世偉主持、白斐嵐擔任翻譯的偶戲藝術家對談,其實是第二場了,主題是「偶旅人的練功房」,與談人包括陳佳豪、德國梅林劇團,以及義大利吉瓦哥與朗黛拉劇團,主要討論及分享的就是,身為操偶師,接受訓練養成的過程,以及如何保持巡迴演出中的身心最佳狀態。

 

於是,無論偶戲表演資歷深淺如何,大夥分享若干學習與創作經驗心法。即使有接受過正規的偶戲學校教育訓練,但只要牽涉到創作,尤其是要以偶戲表演為職志的話,決不可或缺的,其實是從生活中尋找素材,不斷地練習、演出、修改、精進;另外,個人創作的靈感、素材與形式,即使已經靈活多樣,然而請益前輩經驗、觀摩大師作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進而消化、反芻,這幾乎是每一位與談人的不二法門。

 

偶戲基本上手工感很重,或許有人以為與當代新科技、新媒體藝術之間的關係,會有所違和,但仔細想想,偶戲作為一門歷史久遠的表演藝術,每每總是能在不同時代、科技文明技術演進之中,存續下來,自有其生存之道;對於偶戲藝術家而言,最重要的其實是偶的材質,科技應該只視為工具,當用則用。

 

台灣因為到目前為止,教育體制內仍無專業的偶戲學校,所以有許多操偶師,其實是劇場演員,如何轉換於表演與操偶之間,仍是相當重要的。就某種程度而言,偶戲是手的藝術,平時或演出前,練手、鬆手、暖手,使其能靈活操演,不過是需持之以恆的基本要求,偶戲所牽涉到藝術哲學、宇宙觀、科學、技術與藝術、想像與情感等諸多面向,才是偶戲之所能成其大,最主要的原因。無怪乎,達文西幾百年前曾說:「簡單是複雜的極致表現(simplicity is the ultimate sophistication)。」唯有將偶(或事物、物件)的本質搞清楚了,馭繁為簡,才能善用所能,表現專業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