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9 02:07:38團長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不是看你這樣慢慢變老

大病一場之後,阿香割了氣切、放了鼻腸管、租了製氧機、請了外傭,同時兒子也快把錢花光了。好不容易病情穩定,終於可以回家,結果過沒幾天又因為鼻腸管阻塞而再度送入急診。

阿香的老公一直覺得她不該拖累剛出社會的兒子,時常對著她抱怨,還好阿香的聽力不好,話傳到耳朵邊後變成咕噥,含糊得無法辨識,就算想確認,氣切也讓她發不出聲音。阿香曾經試圖說話,但嘴型讓人難以解讀,一開始大家總會拿張紙要她寫些甚麼,但她沒力氣,筆尖掉下的小蝌蚪不知道游的是甚麼式,歪歪斜斜的在紙上跳舞,跳久了也累了。久而久之,大家好像也沒在意跟阿香溝通了,反正她不吵不鬧、不會自拔管路,是個聽話的病人。阿香很快就發現沒有人真的懂她,索性任人擺佈,該翻身就翻身、要灌食就灌食,燈關了就睡覺。時間在這裡像是繞著操場轉圈,跑著跑著就回到原點,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再快一點、快到足夠被離心力甩出病房。

抽痰很難受,重複的日子更難捱。阿香時常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的拉簾、望著看護、望著訪客,就像一個病人那樣。只有阿香知道,不管眼神再怎麼熱切也填不滿不被理解的空虛。

 

「可以回家囉!」

接到通知的我才剛到急診探視,醫師已經幫阿香重新放置好管路。幾天前好不容易脫離醫院的阿香再度被按下重新啟動,緊張的兒子此時才鬆了口氣。他不放心其他家人處理臨時狀況,今天下午特地請假來張羅一切。

其實回家後的阿香進步得不錯,從原本的無力下床到可以在旁人攙扶下走幾步路、開始跟家人有比較多互動、眼睛漸漸有神。這很不容易,但尚有許多努力的空間。阿香還是得靠氧氣機輔助呼吸,不然喘起來連自己都受不了。

趁救護車來院的空檔,我詢問兒子近日的照顧狀況。躺在床上的阿香突然舉起雙手開始比劃,看起來想要表達很多事。我們挨著她的耳朵溝通、讓她寫字輔助,但仍舊理解有限。至少有十分鐘,我跟兒子都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斷猜測、疑惑、確認、再猜測,猜到最後居然是懷疑她在陳述看到無神仔的過程,整個方向亂七八糟,黑人問號堆滿腦袋。

還好就算懷疑自己神智錯亂,我們還是努力解讀到最後。

阿香指了指戴著的氧氣面罩,搖了搖手,比著要拿掉。

「你不想要用氧氣?」阿香點了點頭。

「戴了不舒服嗎?」阿香搖了搖頭。

她指著兒子,雙手往衣服下方口袋探去又抽出來,比出了沒有的手勢,隨後摸摸兒子的胸膛、抓著兒子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並且用力的握著。 

「你擔心兒子沒有錢付這些費用嗎?」

阿香用力的點點頭,重複比著剛才的動作,身體開始抖動、抽噎,眼眶跟著泛紅。我發現自己在講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哽咽,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出來。

空氣凝結了五秒,我們三個人都沒有接話。我沒有馬上望向她兒子,怕他發現我眼淚奪眶。我快速的思索自己要講些什麼,希望打破這段像是持續了半分鐘的沉默。就在我抬頭的那一刻,看到他兒子的眼裡同樣滿是淚水。

對一個剛出社會的年輕男生來說,扛著家裡的一切未免沉重了些,但這兩個月來,他沒有在我們面前表現過脆弱,反而總是理性的評估、執行所有的照顧準備。而親友頂多在第一時間給予協助,當生病時間拉長後,有多少人能一起栽進去?如果想要試著申請政府的福利,補助也有申請空窗期和條件限制,更不可能無限上綱。回到最後,列入扶養義務的家人還是得負起責任。

媽媽擔心子女的心情是一輩子的,寧願自己受苦也不要子女辛苦。父母甘願為子女付出一切,不願看到子女為了自己賠上一切。

我不敢繼續解讀後面阿香所比劃的,因為似乎知道她想表達甚麼。她兒子也很有默契的把話題轉開,問阿香是不是想下來走路、想回家?阿香似乎是在點頭,又像在搖頭。


人生這條路很長,長到有時候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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