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9 09:00:00九十九我魔

〈詩歌是最高級的思考──閱讀王志元第二詩集《惡意的郵差》〉





         沈眠/寫

這幾年間,隨著各種生存議題的備受重視,也就產生相當數量的此類詩歌,並且有不少專以觀察、思維社會現象為主的詩集。而同時間,市場上充斥強調療癒感與抒情性、宛如流行情歌、非常接合通俗需求的詩集――兩者都有其脈絡可循,在資訊張牙舞爪的時代,簡易直白的訴求,是最有效的途徑,實在無可厚非。而乍看是理性與感性兩種極端,其實姿勢是一致的,他們都主動地站在群眾那一邊,企圖滿足更多詩歌進化以外的急迫欲求。在這樣的風氣裡,也就較無對詩歌藝術的追求,以及人性繁複內在的剖切。

但今年卻有兩本不怕隱晦的詩集,一方面對抗陳舊的抒情語調,另一方面又企圖展現對議題的另類角度,一本是印卡《一座星系的幾何》,另一本則是王志元《惡意的郵差》。前者將龐雜的知識與情感凝結,寫出教人咋舌的意象舞動,但又能經驗總和地談及群體與個體的分異。而王志元則是姿態絕佳地示範了如何甩開現今的風潮,什麼才叫不合時宜,默自走在孤絕之路。且跟前一本詩集《葬禮》大不相同,像兩個不同的詩人,幾乎徹底翻新,明明概念更清晰,但有趣的是文字有朦朧感(《葬禮》是直白口語的操作),裝上霧玻璃也似。

王志元運用裂縫與洞、圈子、指縫等意象,充滿(各種解讀上的)誤差,如「要他睡在陳舊的夾縫之中/抱著他剛清好/不准上膛的槍」(〈命令〉)、「用時機換來分離/用分離換整個房間的鏡子」(〈指縫〉)、「當我躺下來的時候/裂縫已經在那」(〈當我躺下來的時候〉)……另外,火把、槍與子彈的意象組合,隱含對社會與政治的清晰洞見,但同時又是困惑無比,甚至誠實說出「我對生活一無所知/在沙堆袒露它的心之前/不知道屍體如何被拆解/餵養每一個縫隙/我從這頭走進去/並不知道會從哪裡出來/一次性的問候/像被神攔截的郵件」(〈我對生活一無所知〉)。

傳遞訊息這件事本身理應中性,但活在總是帶著各式立場選擇的灼熱此時,維護自身對人性從來複雜的信念,尤其困難。而王志元還相信著,所以他願意「花一輩子住在信箱裡/郵差的惡意像滿月/讓大家伸出頭來看」(〈你好〉),且持續思索:「真理,這不懈的郵差/我出門慢跑/用孤獨清空街道……生存是一種法則但沉默不是/明天是一種選擇但後悔不是……」(〈當我躺下來的時候〉)、「總有激情的時候/為了更接近道德」(〈對幹〉)、「隨著年歲增長/更懂道德的徒勞……讓祂長成一種絕情的模樣/焚燒青春年少」(〈知秋〉),不輕易被成見與定論捕獲。

董啟章在《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寫:……詩讓我們找到居所,因為詩同時是一種思考。它不是一般的邏輯性的思考,而是深入存在的根柢裡的思考。正如海德格所說,它量度出我們存在的維度。你可以說,市場交易也量度出我們存在的維度。但那只是拙劣的模仿。市場量度的極其量只是物質生存的狀態,連維度都稱不上。明白到詩是最高級的思考,或者最高級的思考必然同時是詩,而詩的思考正是人達至棲居的方式,我們便可以看見,市場根本就不可以同日而語。市場是沒有詩意,也沒有思考的。市場的運作邏輯,是計算和投機,而計算和投機,在詩中沒有任何位置。……」

《惡意的郵差》是足以量度存在的維度的詩集,且對正確性一再自傷地發出提問:「我放下標語,從困惑邁入中年/從旁觀行使緘默權//生活的危機在生活的框架中/窗外的樹屋有一把鑰匙、槍,和回家作業//而發球手正蓄勢待發/我們急於找到正確的一面」(〈吹哨〉),讓人極為動容,其詩歌是最高級的思考,亦是詩意棲居的完成。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0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