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1 09:00:00九十九我魔

回望與未來,當代武俠的生路──《劍如時光》新書發表會,沈默、李時雍、高嘉謙對談






         林夢媧/記錄

《劍如時光》於2019514日上市,第一場新書發表會在525日,於紀州庵文學森林展開,由武俠人沈默,與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高嘉謙,以及作家李時雍對談。

座談主持人是聯經出版總編輯胡金倫,他先提到《劍如時光》的特殊性,是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成立以來,第一本以武俠為主題的補助小說,亦即,《劍如時光》橫越了類型小說與嚴肅文學的個別限定與疆界。

隨後,胡金倫介紹三位對談者:沈默是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的長短篇首獎得主;高嘉謙則是詩歌與武俠小說的研究專家;曾任《人間福報:副刊》、《幼獅文藝》主編的李時雍,如今是台大中文系博士候選人,也是一名創作者。

 

▉昔日全部都是孤獨,如今是全新的生命體驗

沈默先簡略談一下《劍如時光》通過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與寫稿的過程,201478月,他試寫1萬字,9月送件,12月獲得補助,2015年寫完20幾萬字,2016年初送期中審核,等待的過程中因緣巧合,他開始在線上連載《王的十二女色》,所以2016整年《劍如時光》幾乎是停筆,2017年才又回過頭專心續寫《劍如時光》,12月寫畢,2018年初等待結案,與及數度修改,同年10月正式定稿。

2016年《劍如時光》寫作中斷,是很好的機緣。」沈默露出慣有的苦笑。他說:「因為在同一年,我和夢媧結婚,女兒出生,又歷經親人的離開,生命遭遇到滿激烈的轉變。」這些轉變後來也就武俠化,成為《劍如時光》的自然材料。

「我是蠻幹型的創作人格,會不顧一切的寫作。」在沈默認識夢媧之前,都過著同樣的生活,每天創作68小時,有時還會更多,寫到十幾個小時。長期下來,他的身體自然受到傷害。比如,整整4個小時不喝水,也沒有上廁所,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尿急到快要爆裂的地步。沈默眼神帶著執迷:「當時想著能夠這樣一直寫下去,寫到死為止,是人世最美好的事。」

「以前就是目中無人、狂妄無知,覺得整個世界沒有人,只有自己。」沈默一邊說,一邊也露出不知道拿自己怎麼辦的笑,「孤獨是我小說裡很重要的主題。我著迷於探索孤獨,我和孤獨、孤獨與世界的關係,也就沒有他者的存在。每個角色都在關心他自己的孤獨,關於孤獨的狂想,與及孤獨和現實之間的變體。總之,全部都是孤獨。」

但和太太相戀後,沈默有了改變,「就像寫《地下鐵事件》以後的村上春樹,開始走向群體。我則是因為全心全意投入愛情,所以發現其實孤獨也沒有那麼重要、那麼獨一無二。我的孤獨與夢媧的孤獨,兩種孤獨並不會徹底地融合為一體。但至少我的心靈視野被打開,我發現世上真的有美麗的人,而愛與孤獨是可以並存的。」

 

▉小說作為代謝情緒的裝置,武俠也可以容納當代體驗

2018年至今,因為接案工作和其他文學類型的創作,佔滿大部分時間,再加上修改《劍如時光》好幾回,所以沈默並沒有寫新的長篇武俠。「這讓我發現一件事。我一直誤會自己是個平靜的人,不太有情緒。但最近幾個月會有暴躁狂怒的狀況。那就像飢餓的人,首先消耗的一定是自身的肌肉,於是造成耗損。原來小說是我的維生裝置,它幫助我代謝各種情緒,讓我身心趨於平穩。」

至於逆時敘事,這個作為沈默自我標示的小說結構,即從人的老年寫到壯年、青年乃至於少年時的寫法結構,主要是2010寫《天敵》(2011年出版),想要向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致敬,但又不想只是單純的寫百年家族史,他同時也想要用自己的方法挑戰,逆寫時光的想法就來到心頭。再加上他十分喜愛法國導演歐容,其《愛情賞味期》(原片名:《5 X 2》)就是描繪一對情侶的五段故事,從分手往回拍,拍到他們的初相遇。於是,自然而然,倒寫結構就此誕生。

《劍如時光》的結構,從「下集:盡頭」(十五回合)開始,到「最初的」(五回合),最後方為「上集:驚奇」(十回合)。沈默表示,「下集:盡頭」與「上集:驚奇」既是生命敗壞終點與輝煌起始的對比,同時也偷偷塞入唐諾《盡頭》與Marvel電影宇宙系列(一開始Marvel翻譯為驚奇漫畫,還不叫漫威),「我喜歡竭盡所能地拿捏與敲鑿各個細節,讓它們是豐滿的,有多重意義。」

小說中間部分「最初的」,沈默說:「我滿想寫沒有武打場景的武俠小說。」是以,在這五回合,他寫鑄劍師家族,完全無任何打鬥畫面,滿滿的是鑄劍師對武器工藝的思索,以及家族暗面的情感關係,那也是他重新定義武俠的嘗試。

 

▉急迫的時間感,名為武林的生存模式

「雖然都是逆時敘事,但《劍如時光》和《天敵》不同,它的故事倒走得更複雜,《天敵》還是比較單調的,從第七代寫回到第一代,並沒有《劍如時光》彼此犬牙交錯,隱隱相關。另外比較明顯的差別還有,寫《天敵》時我才三十幾歲,過四十歲的生命體驗又更不同,一切都更急迫,恐怖顛倒隨時都要吞滅自己,我開始感覺到時間在倒數。」

此外,沈默以為,《劍如時光》也協助他理解更多此前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的事,讓他再發現各種生存狀態,包含婚姻、老人、同志,以及女性如何置身這個社會被太多名目粉飾的險境。

對衰老的凝視,也是《劍如時光》的特點之一。沈默講道:「長期寫作對身體的暗傷,再加上過四十歲,雖然不是真的老年,但確實意識到老死的逼臨。我滿關注老者如何適應自己的新身體。從幼年還不懂得如何操控自己的身體,到青壯時能夠完美掌握,並持續衝向極限,最後年老時又要失落對身體的主控權。這也是過往武俠未有處理的部分。」

二十世紀的武俠,慣見的都是越老就越是武藝高強,沈默始終覺得非常詭異,儼然超現實。他相信,「二十一世紀的武俠,可以更接近現實,更接近當代的生命體驗。」

對沈默來說,《天敵》是家族史寫作,但《劍如時光》不侷限於一個家族,它更趨近於全面俯瞰,是武林史創作,寫盡一整個江湖七百年的演變。《劍如時光》充滿各種當代生活的細節,比如女性如何在懷孕與分娩中度過江湖歲月,如何處理月經和廁所的問題,還有生理的現實需求,在以往武俠小說也常缺席。「我想要探討女性、老者與同志在一個名之為武林的生存模式,如何克服種種險境,找到生命其他的可能性,而不至於被整個環境毀壞。」

 

▉武俠主義的未來性,日常才無敵

胡金倫說:「溫瑞安的《四大名補》,究竟是滿足群眾,或滿足自己對中國的想像?林燿德好像也有企圖想要做類似的東西。武俠作為類型小說的定義,基本跟消費有關,包括從香港邵氏的古裝武俠,一路發展到成龍式的功夫片。武俠文學,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金庸與古龍,而後因為《臥虎藏龍》電影拍攝的關係,才有王度廬,然後是香港武俠漫畫,例如黃玉郎。武俠有它的發展與限制,也確實在女性、老人與同志這些方面比較是不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武俠史。」高嘉謙劈頭說道:「所以,每個人對武俠的理解、想像與定義也都不同。」他認為,沈默的武俠有著當代體驗,這種寫法是特殊的姿態。武俠的生產,大抵跟群眾是有緊密聯繫的,從舊派的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王度廬,到新派的金庸、梁羽生,他們都在報刊雜誌上寫,直接面對讀者,半年出一本《武道狂之詩》的喬靖夫也是如此,都是向著外部而寫,並根據市場的回應,有所調整。

他直言不諱:「沈默則是參加文學比賽、拿文學補助,是往內探掘、在書房裡獨自寫作的模式,與外部讀者連結較低。這也讓我很好奇,如果是純粹個人生命體驗的寫作,為什麼一定非得要用武俠的形式承載、表現呢?」

「武俠的閱讀樂趣,在於後面的時空體。」高嘉謙借用巴赫金的說法,解釋他對武俠史演變的一些看法:「這個時空體必然包裹著江湖、古典的想像、門派與武器的套路等,並啟動自足自滿的內部世界。同時,武俠世界也會因應時代的需求,像一九二〇年代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等等的,就經營民族英雄群像,如霍元甲,以回應當時中國內憂外患下人民的寄望。」

再來則是金庸留下來的武俠遺產,高嘉謙表示,其最大特色就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金庸擅長處理民族、疆界和歷史議題,並開拓出俠骨柔情的各種風貌。他說:「然而,金庸的俠骨柔情,還是以異性戀的姿態去想像男女關係,所有慾望、情色的界線都非常保守、模糊。講白話一點,過去的武俠,女主角的冰清玉潔是被需求的。」

但沈默的武俠顯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不但有同志的關係,也有女性自慰的環節,這是當代人面對情慾跟個體,所呈現的當代關懷。高嘉謙說:「個人的身體經驗被帶入武俠古典、封閉的時空體,會產生何種碰撞,可以繼續觀察。」

高嘉謙復以《武道狂之詩》為例,喬靖夫透過解構正義感,將武的終極追求視為核心命題,於是跟此前武俠作品做出區隔。高嘉謙關心的是,沈默如何以現代語言重構武俠,如何支撐感覺結構,在不滿足讀者的閱讀趣味下,開展出未來。

沈默武俠重要的精神面向,在於其所自述的:「日常才是人的無敵,才是武藝的基石。」唯日常在舊有的武俠時空體裡,是抽離的,在虛擬的、想像的世界,日常並不必然存在。

高嘉謙再次強調:「沈默卻想要在武俠還原身體與日常,這無疑改變武俠寫作的傳統,解構原有的元素,將武俠操作帶往另一種方向,後續效益會如何,真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進行判斷。」唯他也認為,沈默所提武俠主義,滿有發展性。如果武俠主義能夠成立,有其他作家願意進行類似的長篇小說創作,其實頗可期待。

胡金倫也回應道:「好的武俠小說,需要精鍊的文字,並不因為它是類型文學,就可以隨便寫。沈默對技藝的自我要求,琢磨很深,觀察經驗也很獨到,在武俠文學來說,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而武俠小說到底有沒有愛呢?從金庸、古龍到溫瑞安,關於愛的探索,總有未盡之感。我個人也很好奇,在武俠小說創作系譜中,沈默最喜歡哪一位武俠作家?」

 

▉武俠的新想像,充滿當代個人的體驗

「這幾年重讀前輩武俠人作品,我最喜歡的,可能會是司馬翎。」一般讀者較無所知的司馬翎,活躍在196070年代,是當時的武林三劍客之一。其作品有許多概念,後來都被黃易承接,並且再推進。沈默表示,司馬翎的可貴在於他會在武俠裡提出天問,比如人有沒有可能抵抗命運,「我個人很偏愛這種對存在最基本、但始終不會有答案的追問。我也會逼迫自己不斷思索,持續質疑各種理所當然的現象。」

但沈默也直白地講起司馬翎作品的重大缺陷,其時,他因為市場操作模式,需要快速交稿,所以在文字修辭和情節扣聯上,頗有問題。但對沈默來說,至少司馬翎追究著武俠還沒有寫出的未知領域,作品蘊含著促使武俠再進化的可能性。

跟著,沈默簡述自己創作歷程,「我大約是從1992年開始寫,國中時期我就在聯絡簿上連載自己的武俠,搞到老師後來直接跟我說,不要再寫了,他看不懂我要幹嘛。」那時候他寫的小說並沒有完成,也早就丟了。後來1996大學重考那一年,沈默直到最後兩、三個月才準備考試,其他時間都是在寫武俠。僥倖上大學以後,沈默跟家人有點類似鬧革命,因為他們認為,寫小說會餓死,「欸,他們好像也沒說錯。」他再度苦笑。

總之,1997年他持續寫,速度並不快,但在1998年暑假,他閉關寫了兩個多月,第一部作品《孤獨人》終於完成,約莫230萬字,還順勢寫完另一本10萬多字的《天涯孤客》。

1999年沈默開始出版作品,那是武俠最後的輝煌時光,武俠仍算暢銷書種,後來則徹底沒落,現在完全被各種媒介取代,再加上多種原因,如前輩們自我重複,並不認真把武俠當作一門技藝,將之視為營利事業等,都讓武俠加速衰弱。

「大部分我聽到的,關於武俠的說法,都帶著鄉愁的感覺。武俠是年少時讀本,是青春時期美好娛樂的記憶,僅止於此。很多人談武俠總是二十世紀的角度,總在重複懷舊也如的回味。」沈默神色憂傷的說著。

二十一世紀即將又要過去二十年,武俠的討論和閱讀還是停滯,不進反退。沈默在《武俠故事》想做的是,去討論一整批武俠作家,而不僅僅是金庸與古龍。只把討論集中在一、兩個人上,他認為,是非常不健康的作法,完全喪失整體性與宏觀。「還有很多前輩啊,」沈默強調道:「譬如我喜愛的司馬翎,異寶也似的郭箏,黃易、梁羽生、臥龍生、諸葛青雲、東方玉,以及更早的北派四大家,乃至於香港南派武俠,更多、更多啊。」沈默相當感慨,這幾年間甚至沒有什麼人在討論80年代火紅一時的溫瑞安。

他轉而講起目前堪稱武俠暢銷作家的喬靖夫,有獲得更深沉的討論嗎?喬靖夫是可以兼顧娛樂與武俠演化的作家,《殺禪》透過無俠客、只有暴力的世界,探討香港的處境,《武道狂之詩》則是援引日本漫畫元素,重新打造武俠的閱讀趣味。

喬靖夫另一個特別處在於,他並不是用連載的方式寫武俠。沈默講:「他不會被連載進度或讀者回應追著跑。他採用半年一本的形式,與讀者保持在安全的距離,既能完整地演繹對武俠的改造,又能適度消化某些讀者的回饋意見。」

沈默也坦承,「我的方法,的確不適合武俠在市場上的再發展,應該要有人可以像喬靖夫一樣,既能夠深化武俠別的可能性,又能夠賣出相當的量。但我的武俠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確實是關在書房裡,寫個人的體驗、內在的宇宙。我的創作對武俠在市場上或讀者群的推廣,是有幫助的嗎?我完全沒有信心,甚至是滿絕望的。我對自己作品的定位,這幾年都在提出一個完整的可能性,試著對外界吶喊,嘿,武俠還能怎麼寫,武俠還可以有新想像,還有別的方法論哦。武俠不必一直謹守同一種套路,而進入枯寂,不演變不進化。」沈默帶著濃烈情感說著這一番話。

 

▉爆雷以後,真正重要的東西才會開始

沈默忽然說起一件往事,多年前奈沙馬蘭的驚悚電影《靈異第六感》,在看之前就已經有人向他爆雷,「當時,爆雷這回事還沒有那麼罪無可恕、人神共憤。但因為知道布魯斯.威利飾演的角色是鬼,我反而享受到更多的細節,比如紅色物件的出現,都能看見導演特意安排的暗示與隱喻。所以,我並不排斥爆雷。實際上,爆雷以後,真正重要的東西才會開始。」

先行告知後,沈默開始理直氣壯地爆雷,「《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有充滿情感的道別,不止是電影中對人物的道別而已,也讓觀眾一起對三位初代成員送別,非常的深情。但更重要的還是對集體創傷的描繪,《鋼鐵人3》帶我們看到超級英雄恐慌症發作,《復聯4》更進一步,處理每個角色如何應對自身的傷痛。」所以有人胖了,有人把自己改造成慈眉善目,有人積極進行集體心理治療。沈默眼底放光:「就連Marvel電影宇宙這樣虛幻的超級英雄片,都在處理更為現實、人性幽暗的層次,武俠為何不能夠更當代?」

所以,《劍如時光》一開始就寫五個人物的結局,他們的死法和終結。沈默說:「這是我對生命的觀點與感受,我只能透過回望的動作,理解過去人生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稍縱即逝,正在發生的事,都不是經驗的一部份,人是無法消化的。」

沈默又講到,他的第一套武俠,最初完成版是第一人稱,出版社編輯就說,沒有讀者會接受第一人稱武俠,要他配合改成第三人稱。但2011年出版《天敵》以來,出版社從來不干涉沈默,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如此轉變就意味著,「武俠不再有市場價值,大眾讀者再也不關愛武俠,這是基本事實。」沈默的聲音微微激昂起來:「因為武俠不被視為搖錢樹,不再是有巨大利益的東西,所以武俠也就獲得自由。」

「我寫詩歌、散文、小說或舞台劇劇本,參加各種文學獎比賽,都是後來的事了。因為,我必須做這些東西,我才能生活,才有可能繼續寫武俠。可以寫,已經是無比幸福的事。」沈默認真說。

沈默對武俠小說出版,如今比較是隨緣的態度,「我想要寫武俠,那是一輩子的志業。但現實是武俠無法吸引讀者,不再被更多人需要。因此,可以寫,比可以出版更重要。我現在可以坐在這裡發表《劍如時光》,已經很感激,畢竟累積了很多機緣,累積了很多人厚愛與幫助,也累積了我自己的堅持。雖然,堅持與運氣哪一個比較重要?我始終不知道。可能缺少任何一種,我都無法完成《劍如時光》的出版吧。」

關於當代武俠的出路,沈默提起古龍,他在1970年代用詩歌、用散文去寫武俠,甚至把職場論述帶進武俠裡,這都是當時的當代。沈默的眼神堅定,他說:「真正好的武俠作品,都是在處理它所處的當代問題。而我活在2019年,活在二十一世紀,武俠究竟還可以怎麼走,走出武俠的既定疆界,就算徹底背離它的通俗傳統,又有何妨。也許,摒除掉讀者的干擾,或許是好事。因為武俠一直以來都缺乏更藝術化、更哲學性的路線。」

至於,為何非要用武俠的形式,承接自己的生命體驗呢?對沈默來說,「武俠是可以比現實更現實、也比超現實更超現實的小說種類。」文學小說裡常有各種超現實或狂想情節,例如駱以軍《匡超人》寫到陰囊有破洞,裡面是洞天福地,還能跑出齊天大聖孫悟空,當然後面有很棒的隱喻。「但如果是武俠,」沈默很有信心,「我甚至可以發明一套武學來講這樣子的隱喻。我可以在武俠小說直接創造一個現實,合理化並容納種種超現實。」

沈默表示,科幻或奇幻好像也可以做到類似的事,不過,武俠對他來說,仍是無可取代,因為整個90年代,從國中到大學時期他都在看武俠小說,「放學後或假日,我就去蹲租書店,什麼也沒有做,就是讀武俠。它已經內化在我的心智了。」

他總結道:「這是最適合我的創作法。武俠是我的語言,是我的思維方式。即便是在日常生活裡,我腦中在運作的也都是武俠。當然那可能是我一個人的武俠,也就是我所有詩歌、文學與藝術體驗的總和,最後長成我自己的武俠系統。」

 

▉從此時回望沈默的創作,愛與時光的主題

李時雍很驚奇地表示,從1999年至今,沈默出版武俠作品長達二十年,總數居然來到第41本書,這是挺驚人的創作量。「但我並非武俠小說讀者,不過我長期閱讀沈默各類作品,包含以沈眠為筆名寫的詩歌、散文與詩評。」李時雍如是說。

而站在這個時間的節點上回望沈默創作,李時雍提及編《人間福報:副刊》時所刊用的〈戀人〉組詩,「回過頭看他的作品,我覺得,這應該是沈默寫作的轉折點,因為有了一個切實傾訴的女主角。他也屢次提到夢媧對他文學與生活整個面向的改變。」其最後一首寫著:「想寫出/恰恰等於我經驗的總和/的詩/而妳/恆大於它們」,李時雍講:「戀人的存在,總是大於他的文字、想像與經驗所能抵達的地方。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愛的關係,在他的創作與生活中被建立。這首詩也就讓我記得這名詩人。」

接下來,2012年底尚有一篇〈與黑暗協商〉,是沈默的得獎散文作品,面對自我幽翳的狀態,梳理內在世界。李時雍說:「我對沈默的印象,大致有兩種,一方面他向著戀人深情發聲,另一方面又持續挖探自己的暗面,沒有逃避。」

李時雍認為,沈默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創作者,對不同類型的閱讀,都灌注了足夠的精神力,而且與其他創作者能產生夠深的聯繫。比如寫吳俞萱的詩集,以〈無地之人〉為題,精準地為《沒有名字的世界》下座標。而從詩評也能讀到沈默對創作、生活的想像,還有哪些作者會讓他覺得親近。李時雍且提及,以色列巴舒化舞蹈團編舞家奧哈.勒赫林寫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大意是:你不用知道你在看什麼,創造者不在乎被理解,他只需要被愛。

李時雍的嗓音,帶著動人的溫暖:「這段話改變我面對閱讀與評論的態度。讀沈默的詩評,也像是讀他和別的創作者之間,類似愛的關係。那是被愛與給予愛,可以深刻地感染讀者的感情狀態。而我相信,愛高過於理解與評論。」

2013年,李時雍邀請沈默談什麼是詩,他寫了一篇〈從廢墟年代回轉〉,裡面有段文字是:「技藝的定義,自然需要與之諧音的記憶二字深入其中。一種可以稱之為技藝的事物少不了長久以來持續累加的充沛記憶。技藝的前提往往是必須有耐性願意忍受艱難的綿延不斷的堅持。直接跳過此一部份,詩歌就沒有轉圜地進入廢墟年代,且不免有些可疑(亦迷惑於它時而殘缺破碎時而站在生命現場逕行發聲直觀表述損耗自身到最後的混亂)。如此一來詩歌總讓人要有疑竇地想著:它竟是那樣淺薄輕浮、無須漫長訓練學習與經年累月反覆認識的東西?」

2017年,李時雍擔任《幼獅文藝》主編,又再邀稿,請沈默談《在地獄》。沈默寫:「時間是謎。時間是迷宮。時間是地獄。/時間是我無比關心的主題。也許是唯一的主題。從《天敵》(明日工作室)開始,我運用各種敘事結構,尤其是環狀書寫(順逆雙向時間軸),試著理解、呈現時間的多重複雜。時間究竟是什麼,我的小說一直往此一問題深處鑽去。」

李時雍表示,從這幾篇文章,雖然不是武俠小說,但可以概略看出沈默這位創作者的特質,他對世界關注的方式,還有寫作的技藝跟記憶、時光有關,跟如何總結個體的經驗,再鍛鍊成文。

讀《劍如時光》,李時雍立刻要想起的也是歐容電影《愛情賞味期》,一對愛人五種時間節點上的片刻,電影從他們準備離婚開始,而結尾於他們在海邊相遇,相約游泳,往夕陽落下的遠方海面游去。

發言時始終維持柔情腔調的李時雍說:「愛與時光是沈默創作中很重要的主題。」

「而《劍如時光》展現的,不止是單純的時間感受,我們站在盡頭,全知觀點地去凝望每一個角色的死亡與壞毀。比如,類似《羅蜜歐與茱麗葉》的男女情人,因為門派組織的對立,不得不進入生死決鬥。」李時雍的語聲帶領讀者走進《劍如時光》的場景:「或者是兩名垂垂老矣的高手,即將展開最後一場、纏捲此後組織許多大變異的對決。這是一個時刻,往上一個時刻重新連結的異質關係。往回走,一切都往回走。我們好像也跟著走向那個更為純真無瑕的驚奇點。」

李時雍也特別喜歡舒餘碑,他的衰老,以及最後和死敵對決,兩人飛躍到一個地方,卻氣喘吁吁,萬分的狼狽,體現了身體、病痛與傷害的現實。還有伏飛梵,因為追求技藝的最高,無法好好帶小孩,但最終她又以開創門派的方法,成為母親。李時雍以為,「每個角色都各自隱喻生命的一部份,那些人物原型讓人有著更多同感。」他也頗為好奇,這些角色和沈默之間,是處於何種關係?沈默又為何最喜歡舒餘碑這名人物?

 

▉以血肉餵養小說人物,與他們依依不捨道別

沈默回應李時雍的分享:「很謝謝有這樣一位用心認真的主編,願意如此長期的關注,尤其是他所提出的詩歌或詩論,都契合到《劍如時光》的部分精神,讓我十分動容。」

他停頓一、兩秒,再露出尷尬的笑容,「但剛剛聽時雍讀詩文的時候,我有點想不起來裡面的內容。主要是我的書寫量滿大的,現在是因為要養好身體,所以刻意放慢,但每天也至少有兩千字,以前更多,四到六千字是很基本的。因此,有很多作品我是記不得的。」他另外提到,最近因被問及,所以認真估算作品字數,光是武俠至少就有六、七百萬字,其他文類則是根本難以計數。

「而我確實也有把一些詩評的內容,移形換影到《劍如時光》,尤其是寰宇無盡藏劍勢。」沈默表示自己相當重視武學成為隱喻的作法,也就是說招法與人物性格、江湖命運有祕密的連結。「對我來說,這套劍法的各種思索與演進,都是在談詩歌、講文學。」比如他寫七百年間的劍法,一方面失落、遺忘先前時代的技法,另一方面下一代人又補充自身的創意,無不是文學的流變,又進又退。

武學除了有詩意的隱喻,更多的是關於思維的探索,乃至於自我哲學的體現,所以沈默寫伏飛梵如何從無到有練出一套武學,「這樣的經驗,會讓我進入極樂的境界,就如同我在發明。」沈默不寫各種已知的現實門派或技法,如武當派、太極拳或少林派,包含和尚、尼姑、乞丐之類的,他都沒寫過。沈默說:「我本就是重新創造一種世界,發明一種世界觀,去承載我心中真正想說的話,以及我眼中的現實。」

而《劍如時光》對沈默來說,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意義,「此前,我寫長篇武俠,開頭與結尾都會進入狂喜狀態,但《劍如時光》卻讓我頭一回有種依依不捨的感覺。我記得,寫最後幾段時,我遲遲推延,重複聽著日本樂團Judy and Mary的同一首歌,想要像《奇異博士》的古一,把那一刻無限地拉長。我也終於體會到馬奎斯《百年孤寂》寫到上校死了的強烈哀傷。」

沈默頭一次覺得,小說人物的情感和自己是重疊的,「我用自己的血肉餵養他們,長達兩年多,帶入自己的經歷,經過一些編造,讓他們栩栩如真。而最終,他們也取走我一部份的內在情感。確實有種感覺,似乎並不是他們是我的一部份,而是相反,我變成他們的一部份了。」但沈默也強調,他並不認為武俠小說的人物,就等同於現實中的他。

對沈默來說,《劍如時光》是擬自傳,但不是真的自傳。人物與他之間是有距離的,尤其是小說寫完後,距離會浮現得更清楚。當然也有可能會有入戲太深的後遺症,他苦笑:「《劍如時光》完成後,我真的有一點回不來的感覺,或者至少是不想回來。因為某些情感與記憶,確實活在那裡面了。這或許有可能是我下一部小說的障礙。」

 

▉日常裡的機緣與事件,導引著小說的生長

「我特別喜歡舒餘碑是因為,他對他太太伏仙歡的癡迷,一如我對於夢媧的。」沈默表示,他和夢媧相戀八年多,結婚也三年,每天他還是想要對夢媧進行不可止盡的探索。「彷如她是無限體,或者說,」沈默眼神飛揚,也笑得無比張揚,「她其實是無限寶石,彈指就能讓我灰飛湮滅,但也有重新創造宇宙的能力,至少我就被她重新創造了。」現場的讀者大概又想要戴墨鏡了。

原來自以為無畏無懼、滿不在乎的沈默,被夢媧徹底扭轉,他開始學會各種各樣的恐懼,並發現生命中除了創作,還有別的事物存在。「我並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樣陰暗冷酷。我還有溫柔可以被發掘。這一切都是源自夢媧對我造成的改變。」

夢媧也讓沈默學習理解女性,不止是敏感、纖細和易碎,月經來的那五天很麻煩,而是更複雜的生命體。「這是以前我不會想到的,女性做為一種生命體,究竟是什麼情況。我是因為夢媧的緣故,才願意去理解,也比較能夠觸及到更深。」

隨後,沈默講起,像生產就是他以前從來不會有興趣,也不可能感知的事。「生產是非常危險的事,即使在台灣,因為健保,因為發達便利的醫療體系,讓懷胎、分娩看起來好像稀鬆平常。但實際上它仍舊無比危險。它是女性破壞自己的身體結構,而後創造嬰兒的凶險過程。它沒有理由要輕鬆以對。」也因此,關於繁殖的必要性,是否真的如一般人口中所言充滿神聖性,沈默打從心底懷疑。

「日常裡發生的各種機緣與事件,都在導引小說的生長。」像在《七大寇紀事》,他就將六四天安門和烏坎事件改頭換面寫進去。還有《在地獄》,沈默也寫六個人共乘一艘船漂流在大海,每天都在經驗各種不確定與險境,「那是生活的不確定、未來的不確定。而這種無所不在的漂流感,一點都不陌生啊。對我來說,這不就是台灣嗎?」

唯沈默旋即又若有所指地補充:「但對我來說,台灣是一種生活方式,它並不是族群,也不是體制或政府機構而已。那是最表面也最不重要的。真正要緊的,台灣是一種包容各方差異、有著充沛情感與體驗的自由生活。」

而被現實中的各種情事改變,在《劍如時光》尤其明顯,如過40歲以後,沈默身體長久耗損下所導致的傷痛,也就自動成為小說人物的肌理。沈默說:「人生的各種傷害,也是我很想要在武俠裡看見的。」

沈默舉例說明,武林高手到年老時,劍法武藝再高超,身體就是壞毀,跟不上心智修為,於是會讀到有人幫他在肛門處塗抹油膏,以幫助排便順暢,種種更身體真實反應的景況,在《劍如時光》不乏所見。沈默正顏道:「人得要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找到一套新的方法,去和自己的身體相處。就像我也必須運動、休息,回到生活中,而不能只是把創作活成生活。」

再者,最近幾年,關於女性的被對待,會有比較多的公開發言與討論,如約會強暴也出現在《劍如時光》。沈默語氣沉重:「那其實是一種關於心智的全面摧毀,以喜歡或愛情為名,女性被徹底破壞,其後則是漫長、恐怖的創傷症候群。」

或者像是無差別殺人事件,同樣沒有在《劍如時光》缺席。沈默說:「我看到之類的新聞,就會忍不住想,受害者怎麼承受與消化,加害者的家人又要如何面對,等等的。而武俠有沒有可能處理這一些現實?」

唯沈默也強調:「我並不是要處理社會議題,而寫武俠小說。我真正關心的是武俠,那是我面對世界的姿勢,所以其他的事物也會自然地被收納進來。」對沈默來說,小說創作中會帶入生存困境的描繪,是再合理不過的。

沈默解釋,活在當代,社會與政治本就不可閃躲,它就是在各方面影響生活,所以人與群體的關係當然會被寫進武俠。他沉聲道:「當下、即時立場表達,不是我會做的。我總是要經由小說這種漫長的裝置,去深思熟慮自己的觀點。而一旦把時間拉長,不急於此時此刻,似乎就能有更全面的俯瞰,不會被囚禁於當下的情緒。」如此他也才能找到置身於社會、最適合自己性情的位置與角度。沈默神情沉靜地講著:「何況,我也不想要假裝自己多麼有能力與意願介入現實,畢竟我關心武俠、關心文學甚於其他事物還要多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