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1 09:00:00九十九我魔

〈我們還可能活在抒情時代嗎──閱讀達瑞詩集《困難》〉





         沈眠/寫

達瑞是抒情詩正典的最後騎士。

我以為,在台灣,達瑞極有可能是最後一個能夠寫出非常正統抒情詩的詩人。他足可與楊牧、楊澤、羅智成、駱以軍、陳大為、許悔之、李宗榮、楊佳嫻、林達陽等比肩,甚至更為氣候完整,更教人驚異他多年來蟄伏也如的韌性,不被外界動搖,始終寫自己的詩,近似孤注一擲,好像時代的行進,亦無能干擾。他有最好的耐力,支撐住激烈扭變的現實──

也許,最好的抒情詩,必然湧溢自無人知曉的生命靜默。

孤寂作為《困難》的浩大主題,倚著靜靜的生活,也就足以靜靜凝視時間、記憶與孤寂的種種複雜關係,如〈寂寞的聲響〉:「……無人知曉而空轉的我,/記憶正窸窸窣窣著/可有可無的一切/你說寂寞的聲音是霧/盡處是空白的遠方,/一整座靜默之晨,/時間虛線以待……」、〈橄欖〉:「寂靜是無害的,你說/寂寞一截多出的午後,/神秘的換氣。時間/以理想姿勢告別了一切,……」、輯二「困難的是記憶」後的無名短詩:「……看不見的遠方,看得見的彼此/而時間一句一句落下,落下/落在無人醒來的摺頁裡」,乃至於最後一首詩〈薄荷〉:「……聽說再來是雨了/時間進入另一種修辭,/你整理最後一首詩/解散重複的景致,……

這是一本孤獨者詩歌指南,情感深邃的索引,且時間幾乎顯形為膚覺,如可碰觸。

關於抒情詩歌的進化,包含鄭聿、黃同弘、崔舜華、莊東橋等在內,都還企圖在既有的抒情詩口吻持續演繹、變化,跟零雨將情感最大化極大化龐大化(乃至於居然有人誤以為無有情感)不同,也跟夏宇馬戲團也如、不停翻滾不停地把普通、日常與庸俗玩成新的抒情意思不同,他們確確實實在追探著試問著:傳統脈絡發展過來的抒情詩,還有所可能嗎?

但達瑞不然,他似乎就安居在抒情詩裡,不驚不動。過了四十之齡,才終於破了自己不發詩集誓言的達瑞,簡直異數。而《困難》也就像一座古城堡,每一首詩都彷如閉藏深廊的房間,打開,就是架構嚴密、攻底紮實、情感精緻的表現,如〈前中年書〉:「……體內過多詮釋不足的剩餘/容易逾期、過敏,/嫻熟於失敗與傷後之處置/世界突然成為了僵局……所有去處皆為重複的視野/生活依舊每秒一格/必須更勤於鍛鍊慣用的字句……」、〈靜坐〉:「……周圍盡是無可轉圜的語氣/無人掌權的時代意義之外/我們復被時間圍觀著──」等無不如是。

眼下通俗詩歌崛起,時代被小情歌也似的抒情全面攻佔,達瑞的詩,如此細緻這般悠慢,無法切割難以速食,也就更為不合時宜。閱讀《困難》就像看義大利導演Luchino Visconti《浩氣蓋山河》所描述的最後貴族,處處講究精美漂亮氣派華麗,而窮途末路就在前頭不遠等候。同時,也要想起終結了騎士小說的《堂吉軻德》──《困難》會不會也是抒情詩的告別完成體?

唐諾在《盡頭》這麼寫:「困難其實非常重要,它有另一個特殊的、積極的面向、意味著某件非做不可的事、非想方設法攻它下來的眼前目標,因此,終極的說,困難同時也是人志業的標誌物,是人生命中最主要做著的、沒退休、沒替代、無法丟下逃走的那件事……

其實,最困難的從來是自己。獨自最困難。複雜的自我是最難過得去的阻礙。而最困難的也是生命。生命的困難來自生命本身的千變萬化。迎向抒情靈光消逝的末日,無論如何困難,達瑞持續非寫不可的志業,也就必然成為了抒情詩職人吧。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8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