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7 20:00:00太皮

澳門,水塘往事

 

 

 

 

 

水塘往事

太 皮

  近期為減肥,晚上又不便單獨外出,便於工作日抽兩三個中午到公司附近的水塘步行徑跑步。其實以前都會在中午低調做運動,而此番只是名正言順,戴隱形眼鏡和穿運動裝,且在社交網站發文“接受監管”而已。疫情期間,戶外運動的最大得益除了是健康外,就是我的肥臉不戴口罩也不怕被人側目。

  中午下班換衫後,最快捷的方式是循海角遊雲的梯級下水塘,惟最近以工代賑,那裡在裝修公廁,把整條梯級都封閉了,我只能兜圈到嚤囉園邊進入。途中我在想,如果這中間再有一條捷徑下水塘多好啊!

  說“再”,是因為那梯級所在之處,以前是一條“捷徑”。在水塘還未被開發步行徑時,靠近港澳碼頭一邊,好像與現在一樣是有階梯式座位供觀賞大賽車之用的,而去到漁翁街至“大可樂”一帶,有窄窄的堤岸可以步行,至於靠近嚤囉園和海角遊雲一邊,則是樹林和懸崖,人跡罕至。小時候喜歡到處走,有一次跟着熟路的小孩,學會了先從漁翁街爬上馬交石炮台馬路(避免迂迴地走上髮夾彎),然後再到海角遊雲,爬坡下水塘。

  那是一個不算陡峭的山坡,小孩子攀扶樹木,可安全通過,雖然距離不遠,樹木也沒十分遮蔽,但對小孩來說,過程中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與澳門海岸以大型花崗岩拋石為主不同,水塘岸邊是細碎石子和泥沙,而水十分清澈,長滿水草,魚兒在眼底下游弋,與海皮和木屋區池塘大異其趣。

  那裡像世外桃源,幾乎無人打擾。小孩子到那裡當然是為了玩樂:嬉水、游泳。或脫光衣服,或只穿短褲,在水中浸泡,識水性的稍為游到外面一點。有一次,一個朋友大叫被水草纏住雙腳,不但不能動彈,還嚷着被扯進水中。

  在三十年前的澳門水塘中,那位不太熟悉的朋友叫嚷着被水草纏住扯進水裡。那時我們又怎會知道淹水的嚴重後果,見那朋友只是嚷嚷,又沒痛苦表情,便以為他開玩笑,大家都不作理會,或取笑他,或在岸邊自顧自玩耍,但過了一會兒他仍維持在相同位置,且顯疲勞之象,我們始覺不對勁了。後來一位懂水性的朋友游過去,把他拉回來。虛驚一場,沒發生不幸事件。

  我至今仍不知那朋友是真的“出事”還是開玩笑,因我不懂游泳,雖然已脫得幾乎一絲不掛,卻只在岸邊玩水翻石頭,沒自告奮勇去救他。

  那個年頭,小城經濟差,社會管治落後,孩子沒興趣班上,也沒家傭帶着,雙職家庭父母都上班去,孩子們就成了甩繩馬騮,任何現在視之為危險的場所都成為小孩遊樂場,他們危機意識欠奉,新聞時不時會有小孩淹水身亡的報道。那天,若那小孩真的出事,我的童年就不一樣了,又或者換了我被水草纏着而那些不熟悉的朋友不救我的話,也許我就上了頭條,此後數十年發生在太皮身上的悲歡離合就不會出現。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裡說過自己差點在海皮浸死的故事,回想起來,小時候喜愛在工廠的大貨車底下拾玩具零件、喜愛爬到拆了一半的木屋殘骸上或火災災場上流連、喜愛走一些危險的捷徑、喜愛坐在大廈平台的女兒牆上,基本上只要少許的陰差陽錯都足以致命。不過,在水塘發生的危險狀況,只有那一次而已,且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此後,仍有數次透過捷徑潛入仍處於洪荒時期的水塘,其實也沒甚麼好玩,有時是裝作經驗老到帶不同的朋友前往,有時與弟弟探險。曾在那裡發現娃娃魚的死屍,知道澳門有野生穿山甲,便以為也有野生娃娃魚,對水塘產生了很多想像——水塘裡會不會有水怪呢?

  水塘曾賦予我想像力,試過有一次,單獨自己一個去,逗留了一個下午,望着那被微風吹拂的水面,除了想到水怪,也想到泛舟湖上,想到探險,想到未來人生的種種,想到要是自己溺水身亡了,父母弟妹會如何呢?

  由於澳門是一個“狹隘的城”,慶幸兒時有未被污染的海皮、有發展迅猛的玩具工業、有在珠海“遠山”襯托下的木屋區田園。儘管比起其他地區的孩子,我們眼界也許不夠開闊,又由於貧窮關係,也沒法到高檔場所及外國甚至內地見識,但起碼童年生活尚算豐富。

  至於燈塔、大炮台和水塘等獨特而又對想像力有助益的場所,我更會把握機會去感受。不過,水塘那去處對童年的我來說是隱蔽的,相隔一段時間沒有去,因不清楚狀況,加上有人自殺的消息令人疑心生暗鬼,後來我便沒再與人透過海角遊雲那捷徑前往了,更遑論自己一個呢。

  不敢去水塘的北面,卻多次循水塘的南面步行回家。初中有段日子在學校被老師針對,又與同學相處得不愉快,那時心情十分不好。不想歸家,不想面對人,搭巴士到新口岸八佰伴前,走上水塘邊緣的混凝土結構,乘着落日回家。一邊是雜草,一邊是被鐵欄圍住的水塘,我就那樣踽踽獨行,好像年少的路都走不完了。漁翁街的車輛快速駛過,日落也毫不猶豫地沉降,並沒有陪同我太久。煩惱能傾倒進水塘裡嗎?水中的魚兒多歡快啊,那些魚兒的後代,在我中午跑步時會從水中探出頭來吧?

  黃昏有特別的氣息,尤其秋日的黃昏,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扼着你的喉嚨,要你呼吸不暢。心情低落還心情低落,面對水塘中的魚兒,周遭偶爾跳出來的草蜢,以及滿天飛舞的蜻蜓,我便相信,生命是美好的。

  後來我到內地上大學,留澳時間較少,畢業後才發現水塘已經升級改造,成為一個可以流連和跑步的休憩區。水塘休憩區的出現,連同旅遊塔等現代化建築,逐步將澳門推向了一個新時代。

  一些澳門人常強調公共空間的重要性,但我長年發現,澳門人其實不太享受公共空間,有時間就呆在家裡,或者跑去旅遊了,公共空間成了缺乏消遣娛樂的勞工集中地。不過,水塘是個異數,由於其功能的複合性,包含了休憩區、運動區及步行通道等功能,乃至容許遛狗,幾乎成為澳門最被廣泛使用的場所,如果增設兒童遊樂設施,人流更是“不堪設想”了。

  水塘休憩區開放使用初期,我在媒體工作,只在晚間才前往,在嚤囉園下水塘馬路的電單車停泊區泊好車,就在附近找個位坐。那時身材開始失控,晚上去水塘也不是做運動,坐下來後,拉開啤酒易拉罐,打開宵夜盒,一邊吃喝一邊發呆,以為自己好瀟灑。

  坐在沿岸,可以遠眺兒時探險的那一邊,同樣也修整了,那時還未流行全民跑步,只偶然有人影出沒,而那處又有一個轉彎位,視野模糊,晚上陰森森的不知通往何方。越大越怕死,也越來越怕麻煩的我,多次坐在那個岸邊,一直不敢前往童年時曾遊樂的地方“冒險”,可笑得很。直到多年後減肥,才咬緊牙關跟着跑步的人穿越,發現原來可以繞着水塘跑圈,根本就沒甚麼可怕。

  看舊地圖,我知道童年時居住的馬場木屋區,與水塘面積相仿,木屋區不復存在了,但水塘連同其上那些我至今都不知道作甚麼用的混凝土建築物,卻成為我尋找桃花源的“所志”,漁人不復得路,我尚幸還找到如此一個空間接口,尋回失落的想像與勇氣。城市的空間構造,如同水塘一樣沉默無聲,卻構築了人的成長,也提供了人的存在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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