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9 20:52:23荷塘詩韻

左手香 ( 中華日報 ) 作者 呂政達

 

·    左手香

 

§  ■呂政達

§  2018-10-18

 

·     兒子三歲被診斷罹患自閉症,其後有如顯影劑,症狀越來越明顯,母親則陷入長期的自責,覺得是她沒有幫我們照顧好小孩,是兒子兩歲時跌倒撞傷了腦部。

 也有值得寬慰的時刻,像是,兒子進特殊學校念香草科,我不知道他幽微的心靈如何學習認知,從此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父子倆轉進香水店,一一辨認迷迭香、薰衣草和尤加利的氣味,兒子認得每一種香水,嗅覺長在一座香草花園裡。那幾年,我喜歡去店裡買薰衣草的精油,跟兒子說:「去給爸爸拿一罐薰衣草。」他毫不猶豫地往陳列架走去,巡視著他的城邦,如此的自信滿滿,如此的勇往直前。陽光在外頭照耀,我們父子間的秘密遊戲。

 路上,所有的事物總吸走兒子的注意力,我們走到媽祖廟後巷的一家青草店,有一次,點了黏稠的有如綠鼻涕的左手香,他一眼就認出放在店門口的左手香,我想,也許學校的草藥課有教過吧。入口,滋味酸澀嗆辣,就像一種極力想擺脫的記憶在口腔裡翻滾,猶豫要不要再喝第二口,他拿過杯子,一口喝得精光。如果母親在旁邊,一定不讓我們喝左手香,「你嫌人生還不夠酸澀苦辣嗎?」母親會這樣跟我說,也許也不會。

 兒子和母親的世界,原本是兩道平行的牆。青春期過後,兒子出現攻擊的行為,不知是情緒還是病症作祟,他會突然出手攻擊,但幾秒鐘後就恢復原狀,面帶歉意,但誰能夠抵擋他的攻擊呢?事情發生那一天,我在上班時,突然接到電話,發作起來的兒子猛力推母親,母親跌倒在地,大樓的管理員衝出來抱住暴亂的兒子,叫來救護車,將兒子送到那家以精神科聞名的醫院,警察也來了,詢問母親的狀況,母親猛力搖頭,卻開始全身顫抖,也被另一輛救護車送進急診。

 我和妻子衝到醫院,醫生說母親受到驚嚇,恐慌症復發,必須展開另一個療程的治療。我們繞過去探望兒子,兒子又在急診室推了護理師,被列為急症患,送進精神科的加護病房。

 我們透過一個開著小窗的門,看兒子被約束在床上,他隱約聽見外頭的聲音,抬起頭留意動靜,也許想跟以前那樣,下課了等著爸爸來接他回家,他扭動手腳,發出不安的呻吟。在醫院裡,我這個做爸爸的人卻不能保護他了,平常跟著我回家,那麼安馴的眼神只是醫院這個龐大的體制裡的一個病人,來來去去,在診間流動的影子。

 兒子住在加護病房,可以每天探望兩回,家屬可以送飯進去。那個月內,早上十一點才過,我帶著兒子喜歡吃的食物坐在病房外的長椅等待,面對一道漫無止境的灰色的牆,我想邊境的牆應屬此類,灰色將人分隔成幾個種類,正常和不正常的,有病的和沒病的,自由的和失去自由的,實際距離卻如此接近。時間到,按鈴,傳出裡頭護理師的聲音,我說,我是某某人的爸爸,裡頭的聲音接著問,後面的那位呢?我回過頭,差點有種錯覺,以為我兒子也跟在後面。

 我坐在兩道牆間,同一個舞台上的換幕,我的兒子和母親分別在兩道牆的後面,嘆息滋長,落在牆面,我想,如果嘆息也可以稱得上一種病症。每個門口都有個病症的命名,那究竟是一種戳記還是圖騰。我有時漫步在醫院內,蒐集每個病症的符號,幻想著門內正在發生的情節。每種病症,都各自長成了一座城池。

 在門和牆之間,加護病房內的兒子,像是一道影子這樣被禁錮著。吃飯時間,其他病患可以在小小的會客室走動,只見病人繞著圓圈把自己當成了時針,醫師卻不讓兒子出來,說擔心如果他情緒發作,其他病人會受傷,我們提出抗議,醫師還要家屬簽同意書,「家屬自願不讓病患使用約束帶,安危自負,與本院無關。」我和妻子一一簽字,才讓兒子在吃飯時放鬆約束帶,不用在床上小便,這一來,連我們也不得走出房間,門外站立著四名警衛組的彪形大漢。

 兒子維持著警覺的習慣,每當我們來送飯,或是護理師阿姨給藥,四肢都綁住的他抬起僅可以轉動的頭部,想看清來者,像是昆蟲豎起的觸鬚,小小的病房,就是他的警戒區。住院第二個禮拜的某一天,我走過來送飯,靜寂間,兒子突然跟我說,「爸爸,我要跟你回家,我們去喝左手香。」我的眼淚流出來,左手香的滋味必然是他失去自由後朝思暮想的,我跟他說,兒子,你必須住院,今天爸爸不能帶你回家。他安馴的聽我說話,自個兒默默流淚。

 兒子的主治醫師找我會談,醫院的社工師也來列席,主治醫師一一講解每種藥物對兒子的作用,住院的這個月內,他們給兒子測量血液濃度,了解藥物的效果。「除了吃藥以外,我們也沒有什麼能做的呢?」主治醫師的神情,像是一名講解劇情的提詞者,雖然這場戲始終是屬於我們家的,整整一個月後,主治醫師宣告,兒子可以出院了。

 兒子出院那一天,時間恰好,我前去辦手續,繳錢,領回健保卡,四名大漢護送他走到加護病房的門口,意思是他們就只負責送到這裡,過了這條界線,又把兒子還回給我們。兒子像是一道陰影,竟有些怕陽光,他伸出手舉向母親,當下空氣凝結,我趕緊夾在他們之間,下一瞬間,母親卻牽起兒子的手,乖,我們回家吧。這時,醫院外的一場冬雨才剛停止,氣窗外的草坪散發綠意,似乎招喚著我們一種歲月的新生感,我們是要真的回家了嗎?

 往後,在時晴時陰的天空下,日子一樣的過著。我去醫院掛號拿兩種藥,以後的世界也許不再閃耀香草色,充滿著膠囊、藥丸,圓錠和扁錠,每一包藥就象徵著一天的開始,一天的結束。 

 夏日來臨的時候,和兒子去騎腳踏車,母親也隨行,跟在我們的後面散步,她可以一個人走好遠,去看她最愛的沿著河岸的小白花。

 一片海,一座沙丘,一段無法再回憶的往事,但願病症從此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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