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9 21:48:17荷塘詩韻

何華/夢到蓮花碧水涯

何華/夢到蓮花碧水涯

2018/08/16 06:09:15 聯合報 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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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左)94歲大壽,白先勇把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帶到天津南開大學演出,為她祝...葉嘉瑩()94歲大壽,白先勇把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帶到天津南開大學演出,為她祝壽。(圖/何華提供)

葉先生春蠶吐絲縷縷不絕,綾羅了自己,也綢緞了別人,有詩有詞的日子充滿光澤,得人間溫潤境界之極。她那份苦口婆心、現身說法,真是大慈大悲……

 

713日,農曆六月初一,葉嘉瑩先生94歲生日。這一天,白先勇老師帶了一台崑曲大戲——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到天津南開大學為葉先生祝壽。農曆六月又稱荷月,故葉先生小名為荷。葉先生一輩子喜愛荷花或蓮花,這也是她一生詩作中反覆書寫的物件之一。現實環境再艱難,她也充滿樂觀之精神,「相思一夜歸何處,夢到蓮花碧水涯」;「一任流年似水東,蓮花凋處孕蓮蓬」。蓮花,可謂葉先生高潔優雅不染塵埃的化身。

葉先生說,按照老風俗,應該過虛歲,即95歲生日。可是,明年是南開百年校慶,又逢葉先生到南開教學四十周年,校方建議葉先生95歲生日放在明年,三喜同慶。這個安排,自有道理。葉先生葉落歸根,晚境大好,與張愛玲形成鮮明對比。當然,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張愛玲的晚年,那是另一道異景。

當晚的演出,葉先生看得不亦樂乎,之後她發表感言:「本以為演幾齣折子戲,沒想到學生們演得這麼全面,真是太難得了,按大學生的要求來衡量,演出水準之高,可以說是空前的。」葉先生用「空前的」一詞讚美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可見先生多麼欣賞和推崇。十五年前,白先勇開始製作推廣青春版《牡丹亭》,為復興崑曲、復興中華文化立下汗馬功勞,這是有目共睹的。當年白先勇就發了一個悲願:希望崑曲進校園,讓大學生看到中國戲曲最優美最有情的表演種類——崑曲。於是,青春版牡丹亭2005年從北京大學開始,動了校園巡演計畫,之後在海內外三十多間大學上演,所到之處,受到大學生們的熱烈追捧。2009年,「崑曲進校園」計畫進一步深入,除了校園巡演,在白先勇的推動下,北京大學設立了「經典崑曲欣賞」課程。2013年,更是建立了「北京大學崑曲傳承與研究中心」,專門推動崑曲的校園教育。去年七月開始,以北京大學為首的北京十六所大學和一所中學,聯合組成一個校園傳承版牡丹亭演出班底,經蘇州崑劇院專業老師指導,經過大半年的集訓、排練,終於成熟,開始巡演,他們先後在北京上海演出,天津南開大學是他們演出的第三站。說實話,來天津之前,白老師在電話裡大讚這批大學生的演出,那口氣好像有點「吹過頭了」。我其實沒抱什麼希望,心想去給白老師捧捧場,湊個熱鬧吧。看完演出,才知道,演出水準之高出乎預料,白老師的讚美一點沒誇張,葉先生評價「空前的」三字,恰如其分。

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劇照。(圖/許培鴻攝影)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劇照。(圖/許培鴻攝影)

《遊園驚夢》是經典裡的經典,最考演員功夫,男女主角柳夢梅和杜麗娘及春香的扮演者中規中矩,唱作俱佳。〈離魂〉一折裡的「集賢賓」,不容易唱,這位「病麗娘」的扮演者,一字一淚,聲情並茂,把這首中國戲曲裡最動人的離魂曲唱得令人心碎。〈幽媾〉一折的兩位演員,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非常到位。白老師極欣賞這對演員的默契配合,直嘆:「了不起,了不起!」但全場看下來,最出眾的還是〈冥判〉一折,舞台的立體美、大紅大白服裝色彩的對比、演員的唱念做打,達到了接近專業演員的水準。

這台戲的意義,不僅僅表現在演出水準上,更主要的是體現在大學崑曲教育的收穫上,青春版之後又有一個校園傳承版,足以說明北大九年崑曲教學實踐,有了一個完美的、總結性的成果展示。白先勇帶著這台戲來南開大學為葉嘉瑩祝壽,意義也就非比尋常了。葉先生和白先生,他倆都是中華文化的傳播者和持燈人,一個講授中國古詩詞,一個宣揚崑曲和《紅樓夢》,他倆要把中國文化最美好的瑰寶奉獻給天下所有人,尤其是年輕人。一個民族要有文化自信,一個擁有唐詩宋詞、《牡丹亭》、《紅樓夢》的民族,能不為此自豪嗎?

第二天的慶生晚會上,葉先生和白先勇話舊。葉先生說她在白先生創辦的《現代文學》雜誌上發表了兩篇「得意之作」,開了學術文章的呆板規矩,可以「跑野馬」,自由發揮。其中一篇是〈從義山〈嫦娥〉詩談起〉,它對白先勇影響很大。葉先生還聊到,外文系的夏濟安先生看了她的文章,想要認識作者,「夏濟安是個很害羞的人,和他弟弟夏志清完全不同,葉慶炳先生帶夏濟安來見我,可是他一句話不說。」葉嘉瑩說到這裡,大笑,又補了一句「盡在不言中」。

三十多年前,我在復旦聽過葉先生的課,整個人像從唐詩宋詞裡走出來一樣,最記得她穿的藍色衣服上繡的藍色花朵,真是「顏色上伊身便好,帶些黯淡大家風」。她講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兩句,足足講了半節課(可見她喜愛荷花),我們聽得如癡如醉,從此埋下古典詩詞的種子,在隨後的歲月裡,不知不覺發芽生長。

去年葉先生出版了中英雙語的《獨陪明月看荷花:葉嘉瑩詩詞選譯》,其中收了葉先生1944年,二十初度時寫的(正宮)端正好套曲,包括自述、滾繡球、倘秀才、叨叨令、尾煞。這幾首曲子寫得非常深刻,簡直吃透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又有佛家的空幻之感,完全不像出自一個二十歲的女性之手,葉先生「一語成讖」,她後來的不幸遭遇,似乎提前寫進了這部套曲裡。

 

最近讀張定浩談古詩的隨筆集《既見君子》,寫得真好,他自己一定是嘗到了「詩之大味」,才能發諸筆端立於紙上吧?唯評論葉嘉瑩一段不敢苟同,張定浩也承認他對唐宋詞的真正領會得益於葉先生的書,「後來對她便慢慢有些不喜」。當然不止張定浩有這個看法,不少人為了顯示自己的成長與成熟,總要在文章中「棄」或「不喜」曾經對自己有情有助有恩的人。我也犯過這個毛病,曾在文章裡對某位前輩作家「下筆太重」,現在想想有些後悔,也算經驗教訓。

葉先生的雅俗共賞要比單純的雅,難得多!是「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境界,她已經達到了「詩人合一」:她就是詩,詩就是她。葉先生春蠶吐絲縷縷不絕,綾羅了自己,也綢緞了別人,有詩有詞的日子充滿光澤,得人間溫潤境界之極。她那份苦口婆心、現身說法,真是大慈大悲。

這樣的老太太世間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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