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1 08:00:00路痕

藍帖信傳奇之《不老》10




 

劉昀和藍帖信在車內,藍帖信駕駛,劉昀指著方向:「往那邊!」

她們的目的地是「精忠一村」。

「妳確定這一趟不會白跑?」

藍帖信邊扭轉著方向盤邊問。

車內的音響播放著馬友友低沉卻優雅的大提琴聲。

「我和孫伯伯聯絡過了,他答應在家裡等我們。」劉昀回答道。

「孫伯伯真的清楚伯父的過去?」

藍帖信顯然不太相信,事隔三十幾年仍有人能清楚地記著往事。

「你太不瞭解他們了!在他們的一生中,經歷了時代的苦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變故。如果有什麼是他們永生難忘的,那就是南征北討的軍旅生涯。尤其是慘烈的戰爭,每一次的戰役,不論勝敗,同袍的每一滴血、耳邊呼嘯而過的每一顆子彈,他們都像已經錄在腦中一般,永遠不能忘懷。」

劉昀望向窗外,眼神中不斷閃過行道樹的光影,使她的眼瞳閃爍不定,再配合她晰白的皮膚、略透出一絲憂鬱的臉蛋以及芳香柔順的黑髮,格外令人心動。

藍帖信忍不住頻頻轉頭探視一旁的「女友」,心中無限愛憐:「小雲,如果有一天妳老爸不能陪在妳身邊的話,我會好好照顧妳的!妳不用擔心。」

「你在胡說些甚麼!那顆子彈留在我老爸身體已經三十幾年了,也沒聽他喊過一次頭疼。我擔心的是他的夢遊症,你沒見過絕不知道,那真是太可怕了!他變得那麼蒼老!」劉昀不服氣地說。

藍帖信心裡並不好受,因為他對劉大川狀況的瞭解遠比劉昀深,瞭解得越多他越覺劉大川不是個正常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醫好了他的夢遊症的時候,有什麼事將會發生一樣。

「妳說妳看過伯父夢遊的樣子,妳確定他變得很衰老而且判若兩人?」藍帖信又問。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事!那天我因為口渴,半夜起來喝水,見到他滿臉皺紋,頭髮變白,若不是穿著一樣的衣服從房間走出來,我幾乎不認得了,所以我才會那麼傷心。更可怕的是,他竟然連我都不認識了,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一樣。」

劉昀的憂慮,其實情有可原。任何為人子女如果忽然看到自己的父母,變得衰老而且失憶,誰都會感到心疼不已。

可是她說的實在難以令人相信!那有在夢遊時變得衰老且失憶,醒後又恢復過來的事,難怪連藍帖信第一次聽到時,都以為劉昀的眼睛有問題。

但是此時,藍帖信已經對「合理」失去了信心,他只相信「事實」。

因為劉大川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合理」,卻也是最令人無法相信的「事實」!

由於X光片攝像的屢次失敗,使劉昀記起小時好像曾經聽老爸的戰友孫伯伯說過,老爸的腦袋中嵌著一顆子彈。雖然劉昀向老爸問過,老爸卻說沒那回事!為了慎重起見,所以才有今日的「精忠一村」之行。

車子拐過一個小型市場,「就在那條巷子內!」劉昀指示說。

藍帖信把車停在巷子外,和劉昀散步入內。他們在一戶瓦厝前停下腳步,瓦厝門前掛著一塊斑駁的木漆名牌,上面寫著「孫重光」三個字。

劉昀按了一下門鈴,裡面傳來一聲電鈴的回響,接著是濃厚的鄉音:「誰啊?」

「是我!孫伯伯,我是小雲。」劉昀略提了提嗓子。

「是小雲啊,歡迎,歡迎!就來開門了。」

片刻之後,一個理著小平頭,面貌和藹的老人出現在眼前,眼睛打量著藍帖信。

「孫伯伯,這是我的男朋友,叫藍帖信。」劉昀及時介紹。

「哎呀!瞧這小妮子,才幾年兒不見,竟連男朋友都帶來了?」孫重光故意調侃說。

劉昀一聽,兩頰立時發燙,像蘋果般泛紅,藍帖信在一旁聽了,倒是樂不可支。

「孫伯伯,您老愛捉弄人家,我都二十幾歲了,又不是小ㄚ頭!」

劉昀小跺兩腳,嘴巴上說不是小ㄚ頭,卻又嘟起了嘴,真個一副小ㄚ頭的嬌嗔樣。連藍帖信看了都心動。

「別愣是站著擋了咱家門口兒,快進來,我來泡茶妳們喝喝唄!」

孫重光邊說邊拉了劉昀進屋裡,藍帖信只得緊跟在後。

五分鐘後,三人在客廳坐定,孫重光正練熟地沖泡著烏龍茶招待她們。

閒聊一會,藍帖信向劉昀使了個眼色,劉昀就說:「孫伯伯,不瞞您說,我們今天來,是想請教您一些有關家父的事。」

孫重光先是一愣,接著臉色凝重地說:「妳老爸怎麼啦?」

「沒有,只是最近偶爾會夢遊,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這件事?」

「夢遊?」

孫重光滿臉疑惑,提起在手上的茶壺停在空中:「沒聽過!以前和他同出生入死那麼多年,也沒見過這回事。」

「是最近才發現的,孫伯伯,我是精神科醫生,正在探查可能的病因。」藍帖信一臉誠懇地說。

孫重光把眼光移過來看了看他:「那牛蠻子兒也會去看醫生?俺才不信!」

劉昀和藍帖信互看了一眼,意思是:孫重光果然瞭解劉大川。

「就是因此才來叼擾,我們只能側面進行瞭解。」藍帖信接續道。

「如果我沒記錯,伯伯,小時候小雲好像聽您說過,家父腦袋中嵌著一顆子彈?」劉昀謹慎地問。

孫重光聽說,臉色忽然大變,一時沉默了起來。半晌之後才開口道:「妳這鬼靈精!這麼久的事了,想不到妳倒還記得。」

「能不能請孫伯伯把當時的情形,再告訴我們一遍?」藍帖信充滿期待地問。

「俺說了妳們也不會相信,萬一又惹得妳老子不高興,怪俺多嘴惹事生非,豈不自討沒趣兒?」

孫重光似乎不太願意提這檔事,藍帖信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到劉昀眼淚噗潄流了出來。

「孫伯伯,我前幾天帶老爸去醫院做身體檢查,醫生發現他的腦袋有問題。我真的真的好擔心他…」

劉昀的聲音變得很感傷,任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她給融化。

孫重光聽了,果然遲疑起來。

「難道事隔三十幾年,那顆子彈又在作怪?」

雖然聲音不大,藍帖信和劉昀同時聽到孫重光在喃喃自語道。

「那果然是真的?一顆子彈深深嵌在腦中央,竟然還能活三十幾年?太不可思議了!」藍帖信忽然怪叫起來。

「你是說,你不相信俺說地?」孫重光面對藍帖信起嗔容。

「依照醫學常識,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由劉伯伯的X光片顯示,卻令人無法否認這是事實。」

藍帖信想起了X光片的子彈形光點,但並未對他們提起它的異常之處。

「好吧,俺也不願意老朋友發生什麼不測。讓妳們知道了,也好早日提防些。為了這老小子好,也管不了那『牛性子』了。」孫重光決定把往事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那是民國三十幾年的事了……

孫重光雙眸微向上仰,好似一段英武勃發的歲月又來到眼前。

「咱們當時都是十來歲的小孩,可是為了情勢所逼,進了軍校受訓,一起投入抗戰的神聖民族戰爭。後來,好不容易我們戰勝了鬼子,當時俺的部隊奉命挺進杭州去接受日本鬼子投降,原以為就可以凱旋回鄉了;不久,另一個戰火卻又悄悄地被點起…。如是徐州、魯南,再轉戰河南的永城;安徽的渦陽、亳縣;湖北的黃梅、廣濟、浠水、黃陂、黃安、麻城、禮山;再下漢川、潛江、江陵、沙市、當陽、遠安……。因為徐蚌會戰情況吃緊,部隊遂又奉命由長江南下,星夜在武昌徐家棚集結上火車到南京,最後渡長江到浦鎮和六合陣地佈防,擔任南京北邊防務。」

藍帖信聽了,很詫異像孫重光這樣的老人竟能一口氣說出了那麼多他連聽都沒聽過的地名,即使覺得有些嚕嗦,倒也能體諒。

他終於相信劉昀的話:「如果有什麼是他們永生難忘的,那就是南征北討的軍旅生涯。尤其是慘烈的戰爭,每一次的戰役,不論勝敗,同袍的每一滴血、耳邊呼嘯而過的每一顆子彈,他們都像已經活生生地烙印在腦中一般,永遠不能忘懷。」

顯然劉昀並不是空穴來風,劉大川一定也同樣有一段永難忘懷的過去。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休說在子彈呼嘯、砲彈狂飛的戰場殺敵,就算只是提著個子高的槍桿子,這樣隨部隊大江南北地奔走,也夠畢生難忘的!

藍帖信忽然對眼前的老人肅然起敬且對先前的不耐和藐視感到一絲愧疚。雖然,他一大段話的重點歸納起來也不過一句:「最後到浦鎮和六合陣地佈防,擔任南京北邊防務。」就可了結。但他能體會老人身歷其境的心情。

孫重光重拾起手上的茶壺,又為他們添了一回茶,然後繼續說道:「官兵們不眠不休,胼手胝足地趕築工事。那知道江陰要塞被敵人買通,狄港守軍防線被突破,南京一時竟成了嵌形包圍。適逢徐蚌會戰也遭潰敗,我軍在激戰四天三夜之後,只好趁著拂曉撤退過長江,那時軍隊已潰不成軍,你不知道當時有多慘呀!那簡直像在地獄一樣!很多弟兄都在渡江時滅頂,沉屍在滔滔浪間。然而你老爸卻很命大,仍能和俺同舟共濟,相互扶攜共渡難關。」

孫重光說著說著眼睛又泛著淚光,彷彿整個人都跌進了回憶深深的湖底一般。

劉昀雖無法想像戰爭當時的慘烈,卻也從孫重光扼要的陳述中體會出他們患難與共的同袍感情,難怪老爸和孫伯伯相交甚篤。

「後來,我們夾雜在逃難的人潮中,有一餐沒一餐地和殘餘的兵士們進入了郎廣山區,在那裡又遭受到敵人最猛烈的截擊…」

孫重光說到此停頓了一下,端起一杯熱茶來潤喉,可是卻不由得兩手微顫,使得手中的茶湯略溢潑出了杯外,顯然和劉大川的青春活力有著天壤之別。

孫重光就像說書的賣了一個關子一樣,停頓了一下,猛吞一口熱茶才道:「怪事就在那時發生了!」

劉昀和藍帖信都睜大了眼睛,摒住呼吸,等著聽孫重光所謂的「怪事」。

孫重光臉上的皺紋忽而扭曲起來,一種含著苦痛的眼神從回憶中再次放射出來。

「我軍在樹林內遭到敵人的伏擊,全排的兵士完全弄不清楚方向,四處奔逃失散,很多人都因中伏被射殺。俺和劉大川互相交叉掩護,逃入一個黑森林,試圖逃避敵人的追擊。可是子彈還是如暴雨般不斷在耳邊呼嘯,隨時都可能中槍斃命。追著俺的大約有一伍兵力,劉大川和俺邊跑邊回擊,正當俺逃向一顆大岩石尋求遮掩處時,忽然聽到一聲『霹靂』,接著回頭一看,掩護俺的劉大川應聲仆倒在地。四個敵人正從樹林竄出越過他的『屍體』對俺猛烈追擊,俺實在無法回頭去查看他的情形。就在這緊要的關頭,俺的子彈竟已用竭,只好躲在大岩石等著和敵人近身肉搏戰。可是,當俺聽到槍聲越來越近,幾乎來到俺眼前時,忽然又是一聲霹靂,之後卻是一片靜寂,掙到連腳步聲也完全聽不到!」

「俺原先以為敵人故意停火,是為了引俺出來,俺躲在石頭後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可是隔了大約十分鐘,竟然還沒有任何聲音,最後就連遠方的槍砲聲也完全聽不到了?」

「等等,老伯,您說『霹靂』是什麼意思?是指『迅雷』嗎?會不會是砲聲?」藍帖信問。

「沒錯!那絕對是『迅雷』兒,俺雖大大地被嚇了一跳,但我聽得很清楚,那絕不是每天伴著俺睡覺的砲聲。」

孫重光嚥了嚥口水,繼續說:「這情況太詭異了!敵軍沒有理由在這時候放棄對俺的攻擊,他們明知道俺躲在不遠的大岩石後,而且形單影隻沒有支援兒,即使要向我招降,也應該發出聲音才是。後來,俺終於忍不住探出頭來,卻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景況。」

藍帖信和劉昀都不約而同的問:「您看到了什麼景況?」

「俺看到四個敵兵就躺在大岩石前面的地上兒,劉大川竟傻乎乎地坐在他先前倒下的地方。」

「一定是老爸佯死,從他們的背後再偷襲他們!」劉昀猜測說。藍帖信則猛點頭表示贊成她的臆測。

「俺當時原本也這麼想,是你老爸救了俺的命,所以俺爬出岩石,先去查看四個敵兵是否已死亡。但是…這真是太奇怪了!他們竟然都是頭部中彈而倒下。」

「劉伯伯的槍法真準!」藍帖信說。

「不!絶不是他!」

孫重光說:「四個敵兵的鋼盔都被子彈貫穿!但是卻沒有死!只是癱倒在地上。」

藍帖信聽了,不由得質疑:「這怎麼可能?我不相信!」

「俺也不相信!當時哪有子彈的威力強到能穿透鋼盔?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兒,我只好拾起別人的槍枝,朝那四名敵兵補了幾槍。再去查看大川的傷勢。當俺把他扶起時,他的鋼盔不小心掉在地上…俺竟然發現,在那個鋼盔上,也有一個和那四個敵兵一模一樣的彈孔!」

孫重光在述說時,就像又回到當時一般,臉上不斷變換著複雜的表情,眼睛張得老大,把眼窩周圍的皺紋都扭曲成一團。

「那…我爸怎麼樣了?受傷了?」

劉昀由於太專心聆聽,竟替故事中的老爸擔起心來。

「沒錯!俺仔細檢查之後發現,劉大川的後腦中心位置果真有一個子彈大的傷口正滲著血,正好就是在鋼盔被穿透的位置兒。」

「然而,劉伯伯卻沒死。最後是您救了他?」藍帖信接腔說。

「不!是他救了俺。」

「當時,俺以為他必死無疑,於是把他攙扶到一旁止血,沒想到才包紮好,一回頭,俺猛覺一陣昏暗,頭痛欲裂,就不省人事。醒來時,已經躺在野戰醫院,反倒是他在一旁照顧我。」孫重光睜大著眼睛說。

「那到底是誰把您打昏的?」藍帖信問。

「大川說是一名跟進的敵兵,後來卻被他逃跑了。」

「難道我老爸從那時起腦子就留著那顆子彈,從沒想過要取出來嗎?」劉昀表示懷疑。

「沒錯!那時兵荒馬亂,醫療設備非常簡陋,別說是動腦部手術,就連一般開刀都有問題!長官們都不敢妄想幫他取出子彈。因為,那等於是要提早結束他的生命。大家都以為他只是『迴光返照』一下,拖不了多久,於是就把他後送。誰也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都不受影響,一直活到現在。」

「何只不受影響,而且青春永駐。」

藍帖信多嘴加了一句,見到劉昀聽了露出不悅的表情,於是趕緊閉嘴。

「這一直是俺想不通的問題,為甚麼他能長保年輕?難道和那顆子彈有關係?」孫重光懷疑說。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站在醫學的角度,腦部的腺體可以控制整個內分泌系統,如果子彈剛好刺激了腺體的話…。」藍帖信解釋說。

其實他心知肚明,劉大川絕非因此而年輕,可是,他還是勉強提出了這個可能性,來滿足孫重光和劉昀的好奇心。

「之後呢?劉伯伯有沒有甚麼奇怪的狀況發生?」

藍帖信似乎想知道更多有關劉大川的事。

「沒有,說來奇怪?他的傷口復原得很快,也沒聽說有甚麼毛病,後來身體壯得像頭牛。我們一同來到了臺灣,住在一起,直到我成家,他才搬了出去。誰也不清楚,他為甚麼能保持年輕,不過都已七十了,看來還像小伙子,我們是時光中的旅客,隨著光陰的消逝而漸衰老,他卻停留在青春歲月中。沒人相信他和我們是同輩,成家之後,大家也就漸漸疏遠了。」

藍帖信和劉昀聽了,都感慨良深。

劉昀又想起那天見到夢遊中,老爸的模樣,是不是那是老爸應有的真面目?不!怎麼本末倒置了?老爸明明英俊年輕,這有什麼不好?別人千方百計都還達不到呢!如果不是夢遊時可怕的發現,她真希望老爸就這樣永遠年輕的過下去……習慣了年輕的老爸,她實在無法接受另一個衰老的他。

藍帖信似能體會劉昀的心事,拉起了她的小手安慰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悄悄話) 2017-11-16 14: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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